暗淡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勾勒出挺拔的鼻梁骨,以及下垂的眼眸所致,握着他的无名指和小拇指的我的手。

“怎么,还需要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再给你一个晚安吻你才愿意睡觉吗?”他待在原地不动,只有喉结在明暗交汇处起伏。

可以吗?我在心里问,但我好面子,我永远说不出口。

我从未赞同过出现在我身上的所谓“魅力”,又或是“吸引力”,那些在我这里有个更贴切的名称,叫做“手段”,留下某个人的手段而已。有人喜欢我知书达理,那我可以从头到尾羞涩如处.女,有人喜欢我霸道主动,那我可以释放满心满意的占有欲。

思想抽离的时刻我常常清高自傲地评判“小我”所扮演的角色——我叫她“小我”,一个全身敏感、长满摄像头的演员——有巧思,却不够熟练,一粒小小的穿帮就足以致命,走向杀青的结局。“小我”到底是个可悲又拧巴的人,她想要陪伴,却信不过任何人,她有嘴巴,却开不了任何口。

看看,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当然知道,办法我有,还能给诸位列一篇细致入微的解决方案出来,哪又怎么样呢?现在握着另一个人的手,除了诱惑我还是干不出别的事儿来。

“留在这。”我机械地重复道,歪斜着身子,衣裳垂落恰好露出半个肩头,深幽的领口散发淡淡的香味。

好恶心啊,你好恶心,在厨房里想着前女友,感到孤独害怕了就不择手段地找个替代品,非但不改正,你还变本加厉,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下地狱的人。

可是,我更怕昏沉睡意下从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冒出来的骷髅惨叫!原谅我,不原谅也可以,糟蹋我,不糟蹋也可以,怎样都好,请陪陪我。

高大的伊实从远远的地方蹲下来,他默不作声,也目不斜视。或许我体内的元气早就耗得一干二净了,周围的景象逐渐虚化,眼里只剩下他庄肃的眉骨。其实不管我我也能睡过去,抽干水分之后躯壳会慢慢地干瘪,砍树砍一半树会自己向一边倒,没必要做得彻头彻尾。

挺没劲的,我前后不搭地嘿嘿一笑,松开了他的手,温顺地躺下,嘴角还挂着怯虚弧度。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连最基本的量力而行的道理都不懂。”他说,声音和我的耳朵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双目失明,像打了麻药一样一潭死水,实则是在用逃逸的方式减轻罪恶感。他的气息悄然靠近,在我的额头中央留下由轻到重的一吻,除此之外,再没有触碰我。

他关了灯,回到卧室,发出两声蓄谋已久的咳嗽,人在刻意保持安静的时候体内的空气就会紊乱。而我的眼皮下刮起一阵凄苦的寒雨,在任何一个没有水分的沙漠里都是极为亮丽的风景线。

沙发上出现雨迹,我开始做梦。

仿佛看见小C穿着我爱的草绿色波点吊带裙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那不雅观,但她说如果观的人是我那么无所谓雅不雅。她还说,我们是特殊的情侣,在剧本里有相当丰富的描写。然后她站了起来,迈着小碎步走向我,将脸贴过来,笑眯眯地话又说回来:学姐,没有什么能比我们的开始还要不雅。

我唰白了脸,努力扯起嘴角。现实里的小C不会说那种话,会那样想的人是我。

果然,冒牌小C立马换了一副面孔,用力地扑进我怀里,楚楚可怜地反省中。

“学姐,你是个可怜人,我也是个可怜人,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是灵魂的伴侣。”

“学姐,为什么非要把狂热变成忍耐,为什么被人绑了手脚却不懂得挣扎?我能拯救你,我喜欢你,太喜欢你了。”

“学姐,这方面我才是前辈,你得向我虚心请教。”

我驻足在原地,双手有千斤重,竟举不起一分一寸回应她的拥抱。

我的行李被男友从二楼阳台丢进草丛,小C毅然决然地拉住我的手离开,自此开启了特殊剧本的创作。我们不斗嘴,不吵架,我们互相扶持,互相鼓励,理解浪漫和润滑剂。然后有一天,不知道是我哪里出了纰漏,小C发现了包装我的外壳实际上是粗制滥造,十分失望地摇摇头:“学姐,你太执迷不悟了,很无聊。”

是很无聊,地摊上的小八音盒一生只会唱一首歌,是很无聊。

砸烂它,侮辱它,破坏它,它顶多闭嘴,一旦张口必然还是陈词滥调。

书上把“爱”夸的天花乱坠,而我不敢苟同,“同情”一词更接近。

……

清晨,我在一阵眩晕和通话声中撑起双眼,我按了按太阳穴,努力挤出脑子里的气泡,结果越按越痛,索性翻了个身继续睡。

通话声结束,脚步声在我耳边停下,一双手从后面晃了晃我的肩膀。

“嘿,你醒了,起来吧。”布鲁克的问候十分没有眼力见。

我不做声,蜷缩得更加厉害。

“趁现在还能吃上瓦萨里奇家的早餐,快起来。”布鲁克坚持要唤醒我,“他爱吃米饭,你来这很久没吃到米饭了吧?伊实对那种东西不感兴趣。现在起床,我们开车过去,用不了多久,我已经拜托瓦萨里奇给我们留位置了。中国不是大米之国吗?你不心动吗?快点儿,醒醒。”

我皱起严厉的眉头,什么也阻挡不了我养精蓄锐。

“Comeon,我都已经夸下海口了,我的朋友,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交了一个多棒的朋友,起来吧,就当是为了我。”

我和布鲁克只有两面之交,这个理由在我这必然要扑个空。这场僵持持续了几分钟,以我忍受不了口腔里又苦涩又反胃的味道而了结。沙发像驶过海浪的船只一样把我甩出去,我迈着错乱的步伐走去洗手间。

“他醒了吗?”我问。

身后的布鲁克说:“不知道,我没算上他的人头。”

我搓了搓眼睛,回头又问:“他不去吗?”

“不去,就我们俩,如何?”布鲁克激励着我。

洗了把脸以后我清醒了许多,擦干手开始梳理头发,此前我没怎么在意过我的头发,虽然它依旧要脱落几根表示对地球引力的尊重,依旧发根分叉枯黄,但我不再为此沮丧。

我透过镜子瞟了眼布鲁克,说:“你有信心保证他不会生气吗?”

布鲁克往上甩手,“我才不管他呢!你害怕他吗?”

“不。”我嘴上这么说道。

实际上嘛,有一点怕,没办法,就算在他强壮的体格和粗烈的长相下努力屏住呼吸强装镇定,然而在他极具洞悉力和攻击性的言语下没有谁能忍住不破防。

布鲁克的车技同他一样年迈,给轮胎增添了意料之外的颠簸。我倒也纳闷,伊实在这条路上开的时候我还能睡过去呢,没怀疑过是路不好。从车子转入一个我不熟悉的岔口开始,周边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模糊。

瓦萨里奇先生的住宅门口堆满了积雪,这不是清雪车的失职,恰恰相反,这体现了他们事业里的人情味。积雪旁边竖着一块立牌,上面写了两行挪威文字,我盯看许久,布鲁克逐字翻译道:“它们有用,请别清扫。”

我问:“有什么用?”

布鲁克:“瓦萨里奇家的小孙女喜欢埋宝藏,他慈祥的爷爷不忍心那双吹弹可破的小手被泥土给毁了。”

我在他脸上看到了羡慕,其他的我无法多嘴,便没追问下去。

布鲁克敲了敲门,门后出现一位岁数看上去与他不相上下的老爷子,体型却是他的两倍,带着屋内温暖醇香的人烟气息来迎接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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