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日头西斜,红霞落在茅草屋上。

院子里拉下一片阴影,热闹的河边只剩波光粼粼的安静。

章小水坐在门口屋檐下,手边竹篮里堆着水芹菜、缸豆。

水芹菜是他在田边水渠摘的,那里的水芹菜没河对岸的嫩。但是河没有桥,过河得淌水,他阿爹叮嘱他不要淌河。所以他就掐了田边嫩尖儿。

豇豆这个时节涨势快,种了十几株压根吃不及,长条长条白嫩嫩的挂满了树。昨天早上看着还嫩呢,今天晚上就要剥粗茎了。

村子里的菜卖不出去,镇上的人都有田地,基本没人买菜。章小水听他阿爹的话,把地里的缸豆分批次摘完了。

他有时候犯懒,想一次性多摘点少跑几回。但是他阿爹说,年纪小搬重物压弯了腰身就长不高了。章小水还是耐着性子,像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运回来。也不远,就是从院子边的土里搬到屋檐下。

等章小水下午干完这些活时,他坐在门口眼巴巴望着回家的路。

河边还是没有熟悉的身影。

“阿爹,爹爹怎么还没回来呀。”

在屋里躺了一天的李瑜此时也坐在了屋檐下,教儿子如何掐头去尾处理豇豆。

粮食短缺,蔬菜都金贵。豇豆焯水晒干成干豇豆,是过冬菜的主力军。

“可能有功夫耽搁了吧。要是饿了,炉边有洋芋,水宝先吃着垫垫肚子。”

“我不饿,就是想爹爹了。”

李瑜笑他黏糊虫,其实内心完全不似面色轻松。

他男人章有银,脑子大多时候确实转不过来弯。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大个子男人跟着村子里人干活,旁人都结了工钱,就他一个人取不到工钱。三番五次取被各种借口搪塞过去,章有银也傻乎乎的相信。

有一次家里实在没米下锅了,就连儿子吃的米糊糊都没办法做,水宝饿的嗷嗷哭。

结果取账回来的男人还是空手而归。

李瑜气的差点两眼昏过去。

李瑜以前娘家在江南水乡,耕读传家注重礼仪教化,并不像村里哥儿没有拘束。

但经历过逃荒战乱,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他从病床上爬起来,叫男人把他背到那家门口,在人家门前一哭二闹三上吊。

主人家看着他病气孱弱,怕死在他家门口嫌晦气,才不情不愿把账结清了。

账是讨好了,可那时候李瑜气性也傲,这口窝囊气憋在心口硬生生把病加重了。

要是回回取账都这般,他怕是吃不上年夜饭。

他对章有银下了死命令,要是下次再取不回来钱,就别回来见他。

结果章有银有次没回家,李瑜从傍晚等到深夜,最后急地举着火把出门找。

结果一开门就见到家门外的小路上,蹲着一座“小山包”。

不是章有银还是谁?

章有银见他举着火把出来,还委委屈屈的往后挪了一脚,说他没回家,只是蹲在家门口,叫他不要生气。

李瑜发誓,他以前所有的心高气傲全被这个男人磨没了。

和傻子置气,他怕是嫌命长。

这次,章有银出门做工,顺道去镇上林屠夫家里取账。他特意再三交代,林屠夫不给钱也没关系,可拿些他家里值钱的物件或者肉来抵债。

拢共给林屠夫家垒砌院墙五天,一天三十文工钱不包午饭,五天一共一百五十文。

屠夫油水肥,这笔钱对家徒四壁的李瑜来说很多,但李瑜觉得对屠夫家应该还好。不然别人家都开二十文一天,他家如何能开三十文一天?

尤其是生意人应该讲究诚信,每天开铺子卖肉,也不想他男人天天取账闹得难堪。

在李瑜想来应该很顺利的,可别人家都开始做饭了,男人还没回来。

“啊,爹爹回来了!”

李瑜正出神的想着,就见水宝漫无目的发呆的眼睛一亮,像狗崽一般蹿起身道,“爹爹回来了!”

李瑜也顺着视线看去,那高大熟悉的身影正淌水过河。河水湍急溅起白花没入他膝盖处,那双手不像往常拎着草鞋,而是双手负后……背上背着一个小孩子。

一共就没几百米,李瑜看得清楚。昏暗的山影披在那孩子身上,一双眼睛黑亮发狠似狼崽,神情戒备警惕完全没有孩子的童真。

手上还紧紧握着一把匕首大小的杀猪刀,红霞浸着发亮刀口,虚虚比划着章有银的后脖颈。

李瑜心跳空了一拍。

而恰好这时候,章有银忽的抬头大喊,“媳妇儿,我这回拿到宝贝回来啦!”

那孩子被突然吓得一跳,慌忙把小杀猪刀收进了胸口衣襟里。

章有银完全不知情,把孩子从后背放地上,然后牵着他带回来的“宝贝”急急给李瑜瞧。

“媳妇儿,你看,我听你的话拿人家贵重的东西抵债。我把人家的宝贝带回来了!”

“林屠夫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可以拿他宝贝儿子抵债。”

章有银完全没听出林屠夫说“宝贝儿子”四个字是多么咬牙切齿恨的深沉,只当人家还舍不得。

此时他面色难掩得意道,“嘿嘿,这下我们家就有两个宝贝了。”

章有银浓眉大眼五官深邃,可眉眼叫人一瞧就是个傻傻好糊弄的。

屋檐下一大一小心惊、疑惑、惊诧、不解,章有银毫无察觉,还拉着身后的林四道,“宝贝,这就是你今后的家了。”

林四早就看着屋檐下一大一小怔住了。

大的看着病秧子,脸色白的像雪,眉眼好像春风吹过,身上还有令他熟悉的药香。风一吹来,药香缓解了林四一路恨天很地的暴躁,他鼻子一酸,想起了他死去的小爹。

再看大的身边的小的,他只见过在泥地里打滚晒得黑黢黢的孩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白糯团子的,好像粉雕玉琢的年画娃娃。

只那眼睛瞪圆像是打量人的小猫,浑身紧绷着蹙着眉头,好像会突然给他来那么一爪子。

不会是年画娃娃成精吧。

四目相对一瞬,恰好章有银道:

“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弟弟。”

林四心思电转,盯着破败的草屋再瞧两个大人病弱痴傻,小的比他矮了半个脑袋。

危险解除了。

他瞧着软糯奶白的小孩子,一改毁天灭地的逃跑心思,对着章小水道,“弟弟你好,我是哥哥。”

章小水:??

下一刻,回过神来的章小水静默环视一周。

而后抄起立在墙边的门栓,拖着比他还高的门栓哐当哐当跑来打他。

小脸杀气腾腾又哇哇大哭,“你走,你走!你不是我哥哥,我没有哥哥,我也不要哥哥!”

林四蹙眉捏着拳头,但随即讨笑往章有银身后躲,“弟弟,别打我,我是爹爹的工钱!打坏了就没人干活了。”

“你不要脸!那是我爹爹,我不许你喊!”

章小水见陌生孩子往他爹身后躲,又气又伤心,干脆甩掉沉重的门栓,直接扬起拳头要追着揍人。

这是他家,他就是最厉害的!即使这个人比他高了一个脑袋,又大了一圈。

场面一度热闹的很。

最后是李瑜抱着哭成泪人的章小水哄了好久。一直说他是唯一的水宝,会把人送回去这才不哭了。

章小水哭得上气不接气,眼睛红的像兔子一般,只凶狠狠地瞪着屋檐下的林四。

林四闲散着肩膀,望天望地悠闲地打量周围环境。他身边的章有银倒是急的抓耳挠腮,不知道水宝怎么就突然哭了。

李瑜心里气有上来了,沉着脸叫章有银给水宝打马马肩,把孩子哄好。他打量林四一眼,叫人跟着他进屋聊下。

屋里,李瑜坐在椅子上,看这个浑身反骨满是戾气的孩子。

他开门见山道,“你是林家公子吧,我们家情况你也看见了,养不起你。不管你是怎么被我家男人牵回来的,你现在走我们不会阻拦。”

原本吊儿郎当的林四一听李瑜开口,半晌没回过神,只愣愣看着李瑜。

这软糯圆润的吴侬软语口音,和他小爹一模一样。

或许是他太想他小爹了,好像抓住了这世间唯一一点相似的人,也忍不住问道,“你认识李梧桐吗?你也是从江南逃难来的吗?”

李瑜清冷的神色一滞,而后仔细打量孩子眉眼,那双稚气的狭长凤眼让他想起了逃难走散的好友。

“认识,他是我弟弟。家住钱塘长安巷。”

说弟弟其实更多是一起长大的好友。

李梧桐的爹,是出了五服的族人投奔在他家的。李瑜爹是个举人,格外看中名声和亲族,对族人也多有照顾。李瑜自小和李梧桐同吃同睡,情同手足。

李瑜见孩子越发面熟,俯身凑近,“你是……他儿子?”

林四瞥过头不看李瑜,只重重点头。

一滴泪滚落在昏暗的小脸上。

“那他人呢?”

“死好几年了。”

李瑜面色茫然,心口一痛,肩膀一下子泄力靠在椅背上。

那晚的恶梦时隔几年再次清晰起来。

家乡战乱爆发,李瑜和家人走散,只和李梧桐跟着一群流民逃难。

逃难的日子越往后走,人性便越发稀薄,每个人都像是穷凶极恶的野兽。

他和李梧桐两个哥儿,没男人庇护每日都活得胆战心惊。

终于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向西走了三个月后,半夜突然被地痞流氓围堵。

他被好多男人追着围着,直到章有银拉住他的手,问他愿不愿意跟他。

若是愿意跟他,一定会护他周全。

晦暗的傍晚里充斥着畜牲的喧嚣狂欢,他隔着暗雾看着高大的男人只得点了头。

此后他被章有银紧紧护着,周围男人忌惮章有银手里的血刀,没围拢上来了。

等他回神才发现弟弟不见了,着急问了一圈,才知道他被人掳去了林子里。

不待李瑜惊惶,又一群流民暴乱,章有银也为了保护他后脑勺挨了棒子。

此前他没和章有银说过两句话,也不清楚他是什么脾性容貌,匆匆一面看着是个结实高大的庄稼猎户。

可章有银醒来后痴傻了,只记得喊他媳妇儿。万幸他一身蛮力,指哪儿打哪儿,倒是能护他平安。

他带着听话的章有银多方打听弟弟消息,而暴乱中再也没有找到弟弟的消息。

他心如死灰,也不敢单独落单,带着章有银跟着大部队来到了这里安置成村。

往事回神,李瑜万万没想到担忧惦记的弟弟竟然就在二十里路的镇子上。

而现在他的儿子还被抵债到了他家。

这其中境遇可想而知。

李瑜捂着胸口,有些头晕闭上了眼睛。

林四惯会察言观色,见李瑜面色痛苦的冒冷汗,不知道是为了博取同情还是积郁怨恨要向长辈告状,一股儿脑全说了。

无依无靠被抛弃的狼崽子无所顾忌。

“我那个死爹一共有四个女人,小爹是第五个。”

“死爹很喜欢小爹,可小爹很厌恶,小爹说他现在的一切痛苦都是死爹造成的。我小爹病死后,死爹就一天天神神叨叨说我不是他的儿子,是找他来报仇的。”

林四不懂,可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听多了,他也明白了死爹为什么说他是来报仇的。

他小爹是从江南逃难过来的,他死爹是这一带的地痞带着人去抢女人哥儿。他小爹就是这么被扛进小树林的。

李梧桐和李瑜,在一定程度上性子也类似傲气。

被地痞当着众人扛进小树林,后面还被禁足在小院子里,而他被林屠夫当成战利品向街坊邻居炫耀。

在林四四岁时,便郁郁而终含恨而死。

“小爹就葬在一个荒山里。死爹还不允许我祭拜。”

林四面无表情地说着,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孩子面容稚嫩,眼里毫无波动的水光让他看起来,像是浸在怨毒里长大的孩子。声音不是水宝奶呼呼的软糯,而是充满刀子般的冷寒。

他一边说一边看李瑜愤怒的脸色,最后抹了下眼角不存在的泪,低头哽咽道,“小爹以前经常提到舅舅,临死之前还在想舅舅怎么样了。”

李瑜喉咙一口咸腥,嘴角有丝血迹。

林四双眼霎时瞪大,眼里一片猩红,好像看到他小爹又在他面前吐血身亡。

六岁的孩子终于露出属于这个年龄的害怕和慌张,他抓着李瑜的袖口摇头大哭,满是懊悔道,“我小爹没说也没念叨,我刚刚是瞎编的。”

他甚至在刚才还在怀疑李瑜口中信息的真假。

他小爹从来没说过有任何家人,整日只呆呆望着天。时而笑时而哭,时而发疯打他,又时而抱着他哭说对不起他。

“呜呜呜,我只是想你收留我。”

李瑜掏出巾帕熟练地擦了擦嘴角,低头见孩子惊恐煞白了脸,脖子上挂着一截褪色污渍的红绳。

李瑜手指颤颤,伸去勾了下那绳子。

林四下意识捂住脖子,面色闪过一丝狠意。但见李瑜泪流满脸,他才慢慢松开了捂住的红绳,主动把藏在脖子里的玉牌取出来。

那玉牌算不上好玉,斑驳杂质,前面雕刻着“平安”二字。

李瑜把玉牌放在手心,嘴角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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