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阿庆还是交出了菩提无树。
大概是半个多时辰后,方多病和笛飞声来到了安宜坊。
他们在方宅熟门熟路地翻找,总算找到了方则仕调查萧家的一些证据。
那些东西锁在何堂主打造的机关匣内,这难不倒方多病。
那种式样的机关,在他八岁时,他娘就教会了他。
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他就弄开了匣子。
还洋洋得意道,“怎么样,本少爷厉害吧?”
笛飞声可不是李莲花,他从不给人当捧哏。
只淡然道,“别浪费时间了。”
方多病兴致缺缺地收住笑,把里面的东西搬出来。
两人各拿一叠,就着微弱的火折光亮,搜寻起来。
振奋人心的是,里面的确有葛阿庆儿子,葛阿满科举一案的东西。
当年萧家因其南胤的身份,以舞弊为由,将其刷了下去。
还运用了极其狠辣的手段,不法害死了人。
后来他妻子告官,也同样遭遇不测。
这就是葛阿庆一家不幸的开端。
至于隆安帝看上葛丽藤带入宫,又间接致使葛阿庆跛脚这件事,就没办法运用大熙律典进行分说了。
这世上,指责皇帝的人不计其数,但没有人能惩罚得了皇帝。
除非,是葛丽藤那样裹挟着仇恨的私刑。
看罢,他们将东西恢复原样,离开了方宅。
到安宜坊时,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葛阿庆。
朝中的方大人会不日将证据呈上去,届时萧家自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葛阿庆一时老泪纵横。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八年了。
他甚至不敢想,这一天会有到来的时候。
当然,此账非彼账。
萧家是萧家,隆安帝是隆安帝。
他并不想违背孙女的意愿,去救一个恨之入骨的人。
同样的,他也不畏惧死亡。
他深深地知道,出了孙女的事情,宫里的人迟早会想到这层亲眷关系,从而来抓他。
可是,可是……他想留着命,带孙女回家。
他不愿,她沉睡在那样一个冰冷而厌恶的地方。
然而,他进不了宫。
若是等官兵带他进去,那是死路一条,魂归无根。
所以,他交出去的那一刻,只是想用菩提无树,来换孙女的尸身。
李莲花他们应下了。
哪怕隆安帝醒了不放人,他们也有办法把葛丽藤带出来。
天光开始慢慢漏下,驱散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方多病和笛飞声留在葛阿庆家里。
李莲花则拿着菩提无树,去了万寿城楼。
他沿着石阶往上,去到顶层皇家放灯的地方,寻了个不算难找,又不容易找到的砖缝,将菩提无树塞进去。
塞完,他就躲了起来。
这时,轩辕随领着人,到万寿城楼来了。
那小子不算太笨,把皇宫掘个底朝天掘不出来后,一拍脑门,灵光大现。
遂迈着蹑风逐电的步伐,跑到外面来了。
不出多少时间,他就在砖缝里掏到了菩提无树。
于是春风得意,大言不惭,“我果真是聪明得很!”
“那老狐狸未必想得到!”
旁边,还有两个手下狗腿地吹捧。
也不知用了什么词,轩辕随脸色大变,各捶了左右一脑袋。
李莲花听得好笑,差点暴露自己。
就这样,轩辕随揣着菩提无树,回了皇宫。
李莲花打另一条路溜回去,佯装四处寻寻觅觅的样子。
果不其然,轩辕随遇见他时,显摆了起来。
李莲花连连称是,“轩辕大人果真是鹰头雀脑,顶顶地诡计多端!”
轩辕随叉着腰,老感觉那话熟悉得很。
算了,智绝无双总是遭人嫉妒。
两人便去向太子复命了。
造金刚珠的匠人尚在呼呼大睡,不料被一把扯起,捉去了承乾殿。
他解开金刚珠,一颗晶莹圆润药丸,就露了出来。
正是药王所制的灵丹妙药。
隆安帝服下后,一盏茶的功夫,身上的绛紫蛇形纹路便退了下去。
他悠悠转醒,气色好了起来。
醒来,自当得知了葛丽藤所谋之事。
他先是惊怒交加,砸碎了一众花瓶,弄得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方冷静下来,沉沉地遣散了所有人。
在屋子里滴水未进,坐了一上午后,方则仕求见,他方才召人,梳理好衣冠,见了自己的大臣。
方则仕出来后,一道查封萧家的意旨也下来了。
之后,他又独坐在案前,一动不动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临近傍晚时分,他开门出来,让李莲花和轩辕随带路,去了皇城司监牢。
葛丽藤的尸首还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只是已失去了温度。
隆安帝垂眸望着,伸了伸手,终是无颜地收回去。
踱步出去后,他对李莲花和轩辕随挥了挥手。
“送她回家吧。”
两人找了辆小板车,又在车上垫了柔软的褥子,才将葛丽藤安放上去。
“恕在下无礼了。”
李莲花行了个佛礼,用帕子拭去她嘴角黑红的血迹,又隔着袖子,拨好她凌乱的头发,扯正变皱的衣衫。
这样,葛阿庆看到她的时候,还是漂漂亮亮的。
盖好白布后,李莲花在前面领路,轩辕随就在后头推车。
长路漫漫,风吹雪落。
但没有那么肆虐了,比昨日要柔和。
葛阿庆去雪里站了又站,方多病和笛飞声根本劝不住。
他三番五次地立在槐树下,探首向外张望。
雪在身上积了一层又一层,同白发白眉融在一起,化成分也分不清的苍老。
终于在夜幕降临前,远方响起车轱辘滚动的声响。
凸起的白绫映入眼帘,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往前去。
身后,是一个接一个的深重脚印。
那脚印在院门处,同蜿蜒绵长的车辙相遇。
他抖着手,揭开白绫。
安详的面庞撞入眼里,似往昔,又不似往昔。
三年了,整整三年,爷孙两人只能通过灯会,在城上城下遥遥一望。
等再见面时,已是生死之隔。
白发人送黑发人,殇殇无绝期。
“阿丽……”他抓着白绫,暗哑地叫了一声。
而泪早已先于那呼唤,滚着雪落了下来,滴在葛丽藤的脸上。
那僵死的斑点,仿佛在那一刻,开出剔透的花来。
李莲花和轩辕随站在院外,方多病和笛飞声站在院内,皆是默默无言。
雪洒人间,这人间,最是无情,也最是有情。
葛丽藤很快就被送到城郊,下了葬。
坟墓是早上挖好的,方多病和笛飞声帮了忙。
棺材是多年前葛阿庆给自己买的,如今派上了用场。
一行人埋着土,坟冢慢慢堆得高了。
葛阿庆在坟头上挂了很多灯,每一盏都很漂亮。
他说,他孙女总是不吝夸赞,“阿爷有全天下最好的手艺。”
可惜,最好的手艺,编织不出生活最好的样子。
他苦笑着,又去烧符纸。
南胤的习俗与中原不同,他们不烧纸钱,烧一些画着奇怪符号的黄纸。
李莲花他们看不懂,但也蹲在坟前烧着。
总归,是对死者一些美好的祈愿。
李莲花一边烧,也一边喃喃地祝愿着,“这到了下辈子,别再遭罪了……”
符纸在熊熊的火里寂灭,葛阿庆又去洒草木灰。
对了,南胤以草木为尊,草木是他们最虔诚的信仰。
四个人就站在一边,凝眸注视着葛阿庆。
他绕着坟墓走,草木灰从手里漏下,在周围圈出一个又一个的圆。
有些许灰随风飘扬而去,迷了他的眼睛。
他也不搓,唱起异乡曲调来,“种我旧时槐树花,花洒庭前酒万家。”
“家国破碎风飘絮,身似浮萍雨打沉。”
“你看那田边荠麦,青一茬,黄一茬,茬茬不复旧时年,年年不见朝月圆。”
“朝月圆……”
那调子从迟暮的喉咙里发出来,浑厚而苍茫。
四个人仍旧听不懂,只能去感受。
但最后三个字,李莲花听懂了。
苏小慵教过那三个字的南胤话,葛阿庆又重复了很多遍。
他可以很确定,那三个字就是“朝月圆”。
心间蓦地一动,他记起件事来。
药王旧居的那首诗,也有这样三个字。
会是巧合吗……
安葬结束,他们把葛阿庆送回了安宜坊。
送完,就要各自离去了。
葛阿庆在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挂了一壶槐花酿,“多谢诸位了。”
他们拎着酒,各回各处。
李莲花扯下腰间的令牌,抛给轩辕随,“帮我带回去,我就不去皇宫了。”
轩辕随接在手里,劝了句,“像你这样的人,若跟我回去,必大有一番作为。”
李莲花摆手,“我志不在庙堂,不必了。”
方多病附和,“他最大的志向就是种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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