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番外篇·天明之时(7)
猗窝座恢复清醒时,发觉自己躺在树林间的一片空地上。
正值夏夜,月华如水,万物都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光。如果不是那股极其浓烈的血香,他会以为自己又度过了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
上弦之四猛的坐了起来,面前是一地血泊中支离破碎的白骨,和几块浸透鲜血的、破烂不堪的布片。
他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股血香味从自己的口腔里传来。
“啊,阁下终于醒啦~”
不远处传来男人轻快的声音。猗窝座抬起头,看见童磨斜靠在一棵树下,袖着双手,一副悠闲自在、无忧无虑的表情。
猗窝座紧紧地皱起了眉。
“你…做了什么?”
“这叫什么话,人家只是看阁下饿昏了,特意把自己的猎物分给您而已嘛。诶呀呀,您那副样子简直吓坏我了,都不敢跟您抢肉了呢,只好捡剩下的吃啦。”
上弦之六的右手从他暗红色的和服袖子里抽出来,修长的手指间拈着半根啃的白白净净的骨头,朝猗窝座晃了晃。
猗窝座只感到头疼欲裂。
“你从哪里找来的稀血?”
对方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道:
“阁下有多久没进食了?“
猗窝座垂下头,呆呆地看着那一地残骸。
“三个月…或者四个月?我忘了。”
童磨立刻发出了滔滔不绝的感叹:
“您看看您,怎么能对自己如此残忍呢?一般的鬼饿到这个程度恐怕早就发疯了,力量也会严重衰弱,您虽然是强大的上弦,但战斗之后也需要补充体力呀,这就像江户人在夏至的时候要吃鳗鱼来补充精力一样嘛!难怪您会饿到产生幻觉,说实话,我刚刚变成鬼的时候也产生过那种幻觉,好像信徒们都变成了会走路的牡丹锅,诶呀呀,那滋味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呐…”
“你也太狡猾了,竟然拿稀血来引诱我。”猗窝座扛不住他的长篇大论,只剩苦笑,“童磨,你明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吃人。”
“我知道呀。作为万世极乐教的教主,我见过无数像您这样被‘过去’困扰的人。”
童磨的语气忽然平淡下去,他用舌尖舔了舔手中那根雪白的骨头。
“阁下知道人类为什么想去极乐世界吗?”
猗窝座愣了愣,“为什么?”
极乐教主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戏谑的笑。
“因为现实让他们无法承受,又无能为力。”
“对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承受,对即将发生的事无能为力,只要活着,内心就每天都在遭受痛苦的折磨,如果不编造出极乐世界这种东西来安慰自己,就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活得下去了。”
“你对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童磨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宝石般的虹彩,让他看上去更像是某种擅长蛊惑人心的妖精。
“我不想看阁下您深陷于这种毫无意义的痛苦中。人类是脆弱又可悲的存在,但咱们不是人类,对于被那位大人选中的咱们而言,成为鬼,意味着不用再背负沉重的负担,不用再被过去和未来所束缚,因此,我更希望阁下能学会活在当下的这一刻,及时行乐才是这世上的生存之道,这也是我常给信徒们的忠告哦。”
名为“童磨”的妖精轻柔地说:
“凡是让自己痛苦的事,都没有必要去做,只要安稳快乐的生活就好。阁下也是一样,如果记忆让您感到痛苦,又何必一定要去找回它们呢?像现在这样活下去,又有什么不好呢?”
“虽说是这样,可总觉得那是非常重要的东西…”猗窝座攥紧了拳头,像是要抓住什么,“是如果失去了,就没办法再活着的东西…”
“这样啊…阁下变成鬼多久了?”
“…快有百年了吧。”
童磨微微一笑。
“那阁下还在幻想什么呢?再重要的人和事,经过百年的时间,也早就不存在了呀。”
猗窝座的瞳孔紧缩了下,最终无力的松开了攥紧的拳头。
“你说的也对…”他叹息道。
“走您想走的路,追求武者的至高境界,这是多有意义的事呀。”童磨循循善诱地说,“人类哪怕想得到这样的机会也得不到呢。”
“是啊,我…只想成为强者…”猗窝座喃喃地说。
他顿了顿,看着地上的白骨,又怔然道:
“童磨,我们这种人,以后一定会下地狱吧?”
话音未落,他就听到童磨放声大笑起来。
“啊哈哈,阁下真是傻的可爱,身为上弦,怎么会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啊!”
“有什么好笑的!”猗窝座忿忿地说,“我们杀过这么多人,肯定是会下地狱的吧!你就一点也不在意吗?”
童磨笑的停不下来,“世上根本不存在神佛和地狱嘛!猗窝座阁下居然相信这种无稽之谈,诶呀呀,这可真是…哈哈哈…”
“你怎么知道不存在?万一存在呢?”
“万一存在,排在咱们前面的还有很多人呢,您急什么呀。”
童磨用扇子抵着嘴唇,弯起了眼睛,“阁下,关原合战里死了多少人,您知道吗?”
“哈?那种事…我怎么会知道!”
“我来告诉您吧,单这一场合战,双方差不多死了一万人哦,阁下做鬼近百年,吃掉的人有一万个那么多吗?”
他握着扇子轻笑道。
“那位获胜的家康公因此而下地狱了吗?非但没有,据我所知,他还被追封为‘东照大权现’,作为守护幕府的神明,供奉在东照宫里呐。”
“战国时的那些大将就不提了,哪个手上没有成百上千条人命?只说现在,饥荒已经持续了有五年吧,听说东北那边的乡下都在人吃人了,可江户的大名和旗本也依然吃着精米和点心,整日不劳而获,即便知道乡下饿死了人,年贡也一文不减,如果真有神佛,也该是他们先遭到天谴才对。”
“但是,没有哦。”童磨歪了歪头,“您那天都看到啦,那些武士完全不担心任何天谴、也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半点问题呢,既然都是食人血肉,为何他们能吃,我们不能吃?”
“就连那些猎鬼人也一样,整天喊着要我们下地狱,可没有一个敢跟武士过不去的,说到底,他们只不过是一群被自己的感情蒙蔽了双眼的可怜人,要知道,就算真有地狱,也不在别的地方,而就在这人世间呀。”
上弦之六的表情似笑非笑,目光却剔透而清冷,仿佛在六月的天降下一场大雪。
猗窝座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最终哑然失笑。
“真是败给你了,到底哪来这么多歪理?”
“这话说的,人家可是神之子,又不是路边算卦的骗子。”童磨无辜地说,“要是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怎么会有信徒愿意追随我嘛?”
他用扇子轻轻敲打着手心,“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这场战斗之后,鬼杀队应该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元气,在得到新的任务前,阁下就在我那里住一阵子吧。”
“您喜欢人类的话,我可以把那两个小姑娘一直养到寿终正寝,反正我有那么多信徒,那位大人通常也不会干涉。如果需要的话,就将她们当作是您的风筝线吧。”
“为什么?”
猗窝座直直的盯着他那笑容温柔的同类,童磨的发色很浅,在月下透出晨曦般的柔光,仿佛这永无止境的黑夜也变得不那么漫长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
童磨又像只狐狸似的眯起眼睛。
“因为猗窝座阁下也是我的风筝线哦,不过说了您也理解不了,所以就请安心的接受我的好意吧。”
猗窝座脑袋发蒙,只得无奈地挠了挠一头短发。
“你这个家伙…还真是奇怪啊…”
到了六月,江户等地的骚乱终于被幕府镇压下去,城下町恢复了风平浪静,町人间又有了新的热门话题,那就是前些日子城外西面的山村突发大火,“火盗”的官差赶到时,发现遍地皆是烧焦的尸体不说,还有大量精铁锻造的打刀散落其间,疑似某位公卿图谋不轨豢养的私军,但不知是因为内讧还是灭口,竟然一夜死绝。饶是如此,幕府依然震怒,下令严查带有紫藤花徽记的一切物品,以及身份可疑的浪人,民间有检举线索者,赏银十两。
“不得了了,官府都发了告示呢!”
某日极乐教负责采买的阿又从江户回来,站在院子里对众人神秘兮兮地说。
“听城里卖瓦版的说,多少年没遇过这种大案了,那伙贼人真是胆量不小!”
“可惜没抓到活的,江户附近出了这种事,衙门的官差也太丢脸了。”
“听说町奉行所的捕吏被要求限期抓到余党,否则就要切腹谢罪呢!”
“真可怕…”
“哎呀,阿银你怎么回事,那可是我刚买回来的豆腐!”
“抱歉…”
众人的目光落到那低头半跪在地上收拾扣了一地的豆腐的少女身上。
“这孩子,都来了这么久了,做事还是粗手粗脚的,这样可不行啊。”阿又对旁边的人抱怨道,“上回带她进城也是,没多久就找不着人了,我还以为被人贩子拐去吉原卖了,结果居然跑到浅草寺那边去了,害我整整找了一天!”
“阿银这孩子力气大,能吃苦,就是脑袋不太灵光,你也别说她了,毕竟是教主大人带回来的孩子。”有人劝道。
“什么啊,要不是教主大人慈悲,我看这孩子在别处都找不到活干。”
“阿银,女孩子这么粗心大意,以后当心嫁不出去!”
“我看教主大人的那个朋友倒和她般配,那孩子长的眉清目秀,也挺结实,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天黑才来。”
“住口吧,教主大人的朋友也是你能议论的?”
“嘘,山田先生来了…”
众人噤声,纷纷鞠躬行礼。
身着白衣的山田护教站在檐廊上冷眼看着他们:
“阿银,教主大人要见你。”
侍从拉开了绘着莲花的纸门,已近黄昏,茶室里燃着伽罗香,细细的一线烟从银香炉中升起,在空气中散成淡淡的灰紫色烟雾。
见那少女进来,极乐教的教主大人脸上露出了和煦的笑意。
“小阿银,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吗?”
“承蒙您关照,大家都对我很好。妹妹的眼睛也差不多痊愈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阿银俯下身,以额头触碰手背,行了个大礼。
少女的身体青春洋溢,即使裹在和服里,也能看出腰部纤细紧实,双腿修长,只是皮肤微黑,像是经常在户外工作。
“不要这么客气嘛,帮助可怜的人一向是我作为神明之子的义务哦。”
肉质真不错啊。
童磨看着女孩,心想。
可惜不能吃。
“小阿银的老家是八户藩那边的?家里还有亲人在吗?”
阿银摇了摇头,“没有了,全家人都死了。”
“在江户也没有可以投靠的人了?”
“没有了。”
“真可怜呀…”教主大人同情的感叹道,“你和妹妹想必吃了很多苦吧?”
“托您的福,最近过得很好…”
“我不是说最近哦。”
男人温柔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头顶,阿银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身体本能的缩了一下。
童磨弯下腰,轻轻拉起了她的手臂。
“阿银长得很结实呢,以前在家常常干活吗?诶呀,这手上的伤是怎么弄的呀?看起来好严重的样子…”
少女的右手手背到小臂横亘着一条蜈蚣似的伤疤,已经褪成了暗褐色。
“是在山里遇到狼受的伤…”
“这样啊。”童磨轻声说。
“你哥哥也是被狼杀死的吗?”
阿银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再次低下了头。
“教主大人是怎么知道…”
“是上次小阿幸说的哦,说我那位朋友长得有点像她哥哥,叫什么阿耀的。我想既然你们是姐妹,那孩子的哥哥应该也是你的哥哥吧?”
“是,阿耀他…是我们的兄长,之前在工作的地方出了意外,过世了。”
“从没听你说起过这些呢。”教主大人惊讶道,“信徒们都会把痛苦的经历告诉我,由我来指引大家从痛苦中解脱,阿银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明明应该经历了很多痛苦的事吧。”
阿银低着头:“痛苦的事就算说出来…也不会变的不痛苦,只会给听的人带来困扰而已。”
“原来如此,你是这么想的啊。”
童磨站起身,走到柜子旁拿了他的烟管,边笑道:
“但我是不会觉得困扰的哦,倾听信徒们的祈祷是教主的义务。所以我更希望阿银能把自己的痛苦告诉我哦。”
他转头看向少女,眼神中带着深邃的意味。
“生命是很宝贵的东西,要好好珍惜才对。已经过去的事是无法挽回的,活着的人还是该多考虑下自己的未来,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该为你妹妹着想。毕竟,你们没有其他亲人朋友可以投靠,也没地方可去了,对吧?”
名为阿银的少女沉默了片刻,说:“您说的对,我们…没地方可去了。”
“这样的话,以后就留在这里如何?我身边正好缺个女侍,阿幸那孩子也很可爱,我喜欢哦。”
教主大人笑眯眯地说。
阿银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下,就再次伏下身去。
“小女…感激不尽。”
“常言道,江户人不花隔夜钱,猗窝座阁下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嘛?”
猗窝座看着他那位打扮过于花哨的同类。童磨装成人类出门时,还真把江户浪荡子的那股风流劲儿学的惟妙惟肖,腰带上挂着金丝镶嵌的印笼和海豹皮的烟草袋,手里握着扇子,连一口京都腔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成了江户官话,就是那头白橡色的长发和剔透多彩的眼睛,这鬼从来都懒得掩饰,一路上惹的好奇心强的町人男女纷纷驻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吉原哪家的花魁出来游街了。
因为这家伙走在街上实在太显眼,猗窝座冥思苦想了半天,终于决定——找条船。
当然,钱是童磨出。
于是两只上弦鬼坐在一只木船上,船夫撑着船,沿着隅田川的河道一路晃晃悠悠的摇向两国桥。
少年模样的鬼忍不住哂道:“真有你的,刚来江户三个月,就把自己当江户人了?”
童磨斜倚在船边,手里端着杯酒,边闻味边笑嘻嘻的说:“因为我喜欢这里哦~不过阁下在江户这么多年,连净琉璃都没看过,您也不太像江户人嘛~”
“那东西到底有什么可看的,不就是木偶戏吗?”猗窝座想起剧院那人挤人的场面,依然心有余悸,“我算明白了,你这人就爱凑热闹。”
“成天待在山里,多没意思呀。咱们偶尔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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