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天。

夜幕笼罩下的上京城渐次陷入沉寂,惟城东金罗巷,依旧灯烛荧煌,迎来送往。

鳞次栉比的秦楼楚馆中,一座七层高楼尤显鹤立鸡群,便是京城规模最大的欢场,“双飞楼”。

双飞楼一二楼是歌舞台,三四楼开设赌场,五至七楼则是风格迥异的雅间,越往上价钱越贵。

此刻喧嚣萦绕间的七楼雅间,静得针落可闻。

“不过半月,双飞楼安插在各府的细作或死或叛,折损殆尽。”

“商蕊啊,你是否该同孤解释解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身着玄色蟒袍的中年男人缓慢摩挲着玉扳指,眉眼镌刻温文笑意,和煦得叫人很容易忽略,那双生而矜贵的凤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商珞伏跪一旁,大气也不敢出,远看就如一尊的雕像,一双古井无波的杏目不动声色转向身侧同样跪着的妇人。

妇人约莫三十出头,外罩墨绿团花纹软烟罗大袖衫,头簪石榴红牡丹,一张鹅蛋脸端的明艳动人,虽不敌岁月无情在眼角眉梢留下几道细纹,不过亦为她增添几许妙龄少女无法具备的风情。

那是她的母亲,男人口中的商蕊。

“王爷容禀!”

这不轻不重的一问引得商蕊面色忐忑,全然不见身为双飞楼主事平日周旋在三教九流人等间那份收放自如。

除却经营双飞楼,从南来北往的客人嘴里套取情报,商蕊还有一项任务。

便是替男人暗中搜罗家贫无依的貌美女子,加以调教后送往达官贵人府上为婢为妾,或刺探秘辛,或拉拢策反,更有甚者颠覆破坏,为其问鼎九五增添筹码。

但如今,这些耗尽心血培养出来的细作,却以摧枯拉朽之势,纷纷暴露瓦解。

“是、是晚娘。”

顶着男人极具威压的视线,商蕊尽量使自己的声线听起来平稳,实则冷汗已湿透后背。

“方才有察子飞鸽传书,言道早在三个月前晚娘便已投靠丞相陆秉谦,双飞楼细作名录,便是经由她手泄露。”

到底久经沉浮,不过片刻惊怒,男人迅速恢复沉静。

“晚娘既然三个月前就已反水,”男人狭长的丹凤眼寒芒闪过,言语中已有问责之意,“为何双飞楼现在才得到消息?”

商蕊刚要解释,便听男人一声冷哼,“看来,是陆秉谦有意透露于孤。”

“陆秉谦这厮,毁了孤的双飞楼不说,还想以晚娘为饵,将孤的微雨阁也一网打尽,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哪。”

一想通其中蹊跷,男人素日温文隽雅的假面寸寸皲裂,眸色雾霭沉沉有如黑云压城。

男人名唤裴时煦,当今雍王。

裴时煦与当今东宫裴时然皆正宫嫡出,裴时然自幼体弱多疾,资质亦是平庸,偏占着嫡长子的名分;他虽年幼却天资卓绝,文武兼备,是以皇帝多有偏爱,甚至因此在立储之事上摇摆长达十年之久。

最后是陆秉谦,一句“好圣孙”令皇帝下定决心,立了裴时然为太子。

裴时煦心底素瞧不上裴时然,自不甘对他俯首称臣。

由是明开双飞楼,暗建微雨阁,前者负责收集情报拉拢策反,后者专事暗杀行刺,数年经营下来,倒也积累不少势力。

可如今,陆秉谦不仅砍了他的左膀,甚至还想借力打力,连他的右臂也一并削去。

“双飞楼已是元气大伤,微雨阁断不容再有闪失。”

不过瞬息之间,裴时煦已然有了决断:“可叛徒,亦不得不除。”

是了。商珞暗忖,裴时煦需要扳回一城,将陆秉谦打在他脸上的那巴掌还回去;也需要借晚娘告诫所有人,但凡背叛他裴时煦的人,无论天涯海角,他都绝不放过。

“商蕊,你可有主意?”

商蕊眉心一跳,面上冷汗直冒,心下却不禁腹诽,要想从陆秉谦手上取人性命而又不损微雨阁势力,天底下哪有这等鱼与熊掌兼得之事?

然而当着裴时煦的面,这话她万万不敢启齿。

“这……王爷恕罪!”

商蕊斟酌着字句,缓慢道,“有道术业有专攻,暗杀行刺之事,属下实在是不懂……”

“如此说来,倒是孤问错人了。”

裴时煦眉头一挑,商蕊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再置一词。

气氛压抑冷滞近乎窒息,商珞忽觉上方那道锐利的目光自商蕊转投向她,像吐着信的毒蛇,箍得她喘不过气。

“商珞,你自七岁起便入了微雨阁,年纪虽轻,却也是阁中老人。可莫要告诉孤,你也没有主意。”

商珞想不通,裴时煦为何心血来潮,想起她这么一号人物来。

人微言轻如她,尚且够不到需要为裴时煦出谋划策的高度。

放在以往,她必然一句“属下愚钝”敷衍过去,裴时煦至多责骂几句,也就一笔揭过了。

可这回不同。

双飞楼遭重创,商蕊身为主事本就有不可推卸之责,她为人子女,便当替母将功折罪,况且听裴时煦话里的文章,她无论如何都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陆秉谦既意在瓦解微雨阁势力,相府上下此刻定天罗地网全力戒备,强闯哪怕伤敌一千,也要自损八百,实在得不偿失,亦非王爷乐见。”

商珞依照裴时煦心中所思,装腔作势道出当下形势。

感受到裴时煦阴沉沉的目光松动些许,商珞稍稍松了口气,接着说道:“不过百密终有一疏。”

“哦?”,此言一出,裴时煦不由来了几分兴致,“说来听听。”

“陆秉谦的之子,陆棠舟。”犹疑片刻,商珞终是坚定道,“以此人为突破口混入相府,事半功陪。”

裴时煦眉头轻微蹙起:“你说那个一疯起来就六亲不识、食人血肉的怪物?”

在他看来,这显然是比直接闯入相府行刺更为糟糕的选择。

“王爷容禀。”

商珞俯首一拜。

“据属下所知,此传闻最早由蜀地流出,说陆棠舟幼时随陆秉谦往蜀中治水,途径罗刹山时遇水匪截杀,因受惊过度叫山里的罗刹附了体,此后那罗刹动辄借着陆棠舟的躯壳跑出来发狂杀人,非食血啖肉不能止。”

“且不说鬼神之说不可信,即便确有其事,其时陆棠舟不过一介孩童,哪里有什么本事取人性命?”

“更不必说这么多年过去,也不曾有人亲见陆棠舟有过食血啖肉之举。”

“所以属下猜测,”

商珞顿了顿,“定是陆秉谦朝中树敌过多,有人为抹黑他蓄意为之,断了他独子的仕途,陆氏自然后继无人。”

裴时煦紧抿的唇不由自主微微勾起,一双凉薄凤眸流露出异样的光彩,似惊艳,似欣赏。

“即便你说得都不错,但陆棠舟此人行为孤僻,秉性古怪,并非轻易便能接近之人。”

“王爷何不换个角度去想?某种程度上,这种少与外界往来之人,心性反而单纯,实则更容易被攻破。”

话一出口,商珞方惊觉言多必失。果然,只见裴时煦唇角的弧度渐渐敛起,目光一点一点地冷下来,最后化成两道锋刃,在她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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