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之日桐始华。
桐花自料峭清明起,开过谷雨,繁茂至盛,到现在晚春将尽,花也荼蘼。
青城街上摩肩擦踵,少年郎发饰簪花,轻裘缓带,提鸟逗雀;
女郎君头戴幂篱,身着胡裙,步摇晃动,举目望去,正是盛世太平景象。
青城酒楼中,一方惊堂木拍下,客店人暖,只听得说书先生声音顿挫。
“日丽唐虞世,花开甲子年。山中无寇盗,地上总神仙。”
这就是开篇了,人声鼎沸的酒楼内声音稀落下来。
坐在三楼的公子举起的酒杯边沿碰在唇上,往楼下台中看去,等着说书先生下一句。
说书先生拱了拱手。
“各位看官皆知,开阳城自圣祖皇帝起就是国都,被山带河,沃野千里,独以一面制诸侯。而青城为何能成西都,与开阳两都并举?”
下面有急性子的迫不及待开口:“我们青城有儒宗!最大的山头在我们这里!”
众人轰然大笑,说书先生也展扇,待笑声渐平,才道句是极。
“青城人杰地灵,儒宗先祖孔圣出生于此地。此后人才济济,出过多少文人墨客,讲的是修身治国平天下,学的是礼乐射御书数。至今七百余年,成就儒宗大名。”
“而如今提到儒宗,就不得不提到如今的儒宗首席大弟子——陆临渊。”
丰隆酒楼旁的青石板路上,伴着一层接一层的说书声,有人坐在高头马上,夹了夹马腹,离酒楼越来越近。
迎面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大宛马悠然踏着满路桐花,随着马蹄而飘动的落花,像是扬起碎雪粒。
大宛马鬃毛如流漆,一打眼就知道是不得了的宝贝。那人到了酒楼门前,立马有迎客的小厮上前去,牵住缰绳,殷勤道。
“客官可是想来我们丰隆酒楼?今日有五味炙小鸡,银龙羹,玫花乳酥,碧筒美酒——凡是吃过的,没有说不好的。”
“……”
修长白皙的手点了点折起来的马鞭,玉石碰撞的声音响在少年的腕骨。
“除了山林野味,都要一份。”
声音慵懒随意,似乎有些困倦,却让人觉得不一般。
大主顾!
小厮忍不住回头,正见对方左手扔过马鞭,握鞭处用的鹿骨,顶上缀着绿松石。
她扔过鞭子的那只手上也带着许多戒指,金的,银的,玉的,宝石的……大巧不工,缀地琳琅满目。
马上的那人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海青色胡袍,抬手时露出一截玄黑袖角,不知是什么质地的刀鞘挎在腰侧,一只手搭在银色刀柄上,从马上一跃而下。
手上带着的戒指不免微微磕碰,玉石相击,像是铃声。
“……话说二十年前,如意四年,百越忽然侵犯我祯朝边疆百姓,一时间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那百越妖人擅长蛊术,边疆瘟疫横行,死伤无数,幸得天庇佑,朝廷急派军,众多江湖人士也不畏生死,前往相助。”
“当时儒宗掌门徐潜山不过二十余岁,一片赤子丹心,千里迢迢从青城去往边疆。等事情平息回来时,他带回一个因百越战乱父母丧命而无人抚养的孩子,正是如今的陆临渊。”
说书人眉飞色舞,声音在丰隆酒楼铿镪顿挫。
“这陆临渊,可是个少年天才。”
“儒宗山门有求己崖,历代弟子修身养性,以在求己崖灭灯为证。”
“陆临渊十三岁灭求己崖心灯十七盏,十五岁闭关,十八岁下儒宗,神不知鬼不觉跑到南疆百越。”
“他一为了报当年父母丧命之仇,二为了家国大义,向百越五位高手发出战帖,一人力战四位高手,一把君子帖横在他们脑袋上,逼他们立下五年之内不得进犯我祯朝边境的誓言。”
台下众人一片叫好声,有人扔了打赏的银子上去,高声喊道:“先生莫要点炮,不是说了下了五个战帖,却只打了四个,还有一个呢!”
说书先生满面笑容,弯腰捡了几件贵重打赏放在桌上,连连赔笑。
“正是正是,这位百越妖女,便是我马上要说的。”
“这妖女天生神力,武艺高强,却极少出面,连陆临渊亲自下的战帖也置之不理,那日南疆比试,妖女未曾到场,故而不曾被陆少侠打败。”
“说起这妖女,有人说她满面恶疮,面目丑陋,腰似粗蛇,肋生双翼,正是密密牙排钢剑,弯弯爪曲金钩——”
台下传来一阵嘘声。
说书人面不改色,见风使舵的本事一流,却是话头一转:“也有人说她貌若仙子,比玉香尤胜,如花语更真。柳眉横远岫,檀口破樱唇。”
有执扇书生闻言摇晃脑袋:“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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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种满了白花泡桐,一阵风吹过,青石板上似积着一层桃花雪。
穿着海青色胡袍的少年跟着引路的小厮走上楼去,听到这句,忽然顿了一顿。
“佳人做贼?”
小厮本是眼观鼻鼻观心,闻言低头看了一眼少年装扮。
她身量高挑,胡袍干练,腰上别着一把长刀,手背青色的脉络凸起,修长的指尖点着刀鞘上银色的纹路。
一个行走江湖的女子,听到这些话自然会很不畅快,小厮连忙点头:“说书是下九流,娱人消遣,不值当女侠放在心上。”
然而他却没有听到回应。
小厮以为是客人生气了,察言观色的本能让他抬起头来,想要看清客人的表情,揣摩客人的心意。
但他只看到一双通透净湛的眼睛,并无过多的情绪,像是黑夜里悬着的一颗星子。
仿佛她只是说了一句理所当然的话。
从三楼下来一位公子,错身路过听到这话时忽然摇了摇头。
“这话说得不好。”
对方带着一条青色的抹额,穿着青绿色的广袖长袍,看着与魏危年纪相仿,眉如墨画,醉玉颓山,只是眉目中显出一点苍白,像是哪家的富贵公子。
小公子摇摇晃晃,推开想要搀扶自己的随从,认真看着魏危。
他酒意浸到眼睛里,显得亮晶晶的:“三教九流之说起源于春秋,原先只有九流,儒道墨阴阳皆在其中。可是如今儒宗成了显学,就有人把这九流安在百姓头上,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不好,不好。”
魏危皱眉:“……”
他在讲什么?
小厮不想自己的话被这位爷听到了,忍不住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朝魏危侧过身子,介绍道:“这位是日月山庄的少公子,乔长生。”
后面跟着的侍从低声:“少公子,你喝多了。”
魏危听到个“儒”字就将乔长生说的一长段话丝滑从脑子里过出去,但她能听明白两个“不好”。
魏危面无表情:“这说书人骂我。”
“哦?”乔长生愣了下,一只手撑在栏杆上,努力眯眼想看清面前的人。
晚春已尽,初夏将至,桐花正盛,她骨节上琳琅的戒指反射着树中漏下来阳光,像是流淌的蜂蜜,刺人晃眼。
半晌,乔长生放弃一般闭上眼睛:“那你该骂他。”
乔长生有些晕眩,扶着自己额头顿了顿:“只是不该说他们是下九流。”
魏危:“我没有说。”
侍从三番五次想要搀扶乔长生都被自家主子推开,心中恼火却不好忤逆他,只好瞪着魏危,无法对正主发泄的怒气化成咄咄逼人的言语开口道:“我家少公子说你说了就是说了,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日月山庄的名号!”
话音未落,眼前寒光骤然一闪。
谁也没看清魏危是怎么出手的,她右手抓住刀鞘,似乎只是平平常常一招转式,连出鞘都没有出鞘,刀柄却已至身前,狠狠击中侍从胸口鸠尾穴。
侍从感觉自己的胸骨好似被人捅了一刀,脑中一片空白。
常年习武的习惯让他下意识想要抽出鞘中长刀,却早被对方看穿一步,单手将长刀推回剑鞘。
刀鞘在他脖子那绕了一圈,接着魏危反手一摁,鞘尖砸中脊椎,侍从前后吃痛,被重重砸进了地板上。
刀未出鞘,却让人产生了能劈金断玉的错觉,侍从痛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套动作仅在一瞬,魏危面上一脸平静,仿佛刚刚像是要大开杀戒的不是她。
她淡淡:“我不知道日月山庄是什么。”
侍从心下有些骇然。
这语气……
这语气太平常了,不像是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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