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州城,丑时一刻。

上元节遇上了好时候,老天爷跟死了亲爹似的,报丧了七日。这七日来从早到晚哭哭,停停,又哭哭,至今仍未止眼泪。

这时辰算是伤心时候,暴雨如天倾,厚云乌黑,不见日月。这可苦了鄞州百姓,好不容易送走胆大包天的要命知州和人鬼见愁的侯官长官,想过个好节,天公却不作美,满城的黄金灯笼都隔着一层水色面纱,制备了半月的花灯也是无人欣赏了。

其实也算不得无人,鄞州那夜不熄灯的茶楼还在迎客。镂空的木窗半开,楼外挂不了花灯便在楼内挂了个满,精巧的灯笼下聚了不少茶客,只为来一听年前说书先生未能讲完的最后一回。

他们这群小老百姓对于朝廷之事也就只能听点不犯法的传奇话本消遣消遣了。

台下几桌的瓜子蜜饯这么一摆,不值钱的陈茶续上了一壶又一壶,融了半碟烛花后,身着灰袍的长髯老生披着雨夜的寒凉姗姗来迟。

抬手抹了厖眉上的水珠甩至身后,撩衣坐下,喝了口店小二送上的热茶祛湿。

歇息了片刻,将惊堂木拍下:“各位客官,久等了。”

“上回说到咱们大殷的侯官分为内外两部,内侯官司前殿后宫,外侯官司以京城为首的百余州县,除了崇州。去年年末前来稽查知州案的京城官儿正是出自陛下的亲卫军外侯官,也是当朝第一位女侯官……”

头戴箬笠一身青蓝常服的女子漫步在早就废弃了的枯衣巷内。

连日的雨水在青石板铺就的巷道里积了一层薄水,绣金的黑靴走过,如人走在湖中,划过积水的圈圈涟漪蔓延,撞击泥砖,归于消亡。

檐下雨珠滴滴答答,溅在黑靴上,又留下更深的湿痕。

她抬头,十二生肖的花灯悬在鄞州最高楼,却照不到枯衣巷。

这地方,的确适合藏身。

踏踏的踩雨声混合着漫天的珠帘,是雨声,是风声,是夜声,还是人声。

女子未点口脂的双唇抿出很淡的笑意,半收紧的袖口滑出一抹流光,反射出她如黑星的双眸。

当然了,也适合她杀人。

“……她的来历各位应当都听惯了,今日且听小老儿来说些别的。”

“这位女侯官可不得了,雷厉风行,手段之残忍,无所不用其极,自她任职以来,未曾让一案落空。京城那些大街小巷的官员一时人心惶惶,生怕自己嘴巴何时漏了,把自己的命都漏了。”

“先生,传得这么玄乎?”

“客官有所不知,这可不是传说,有人亲眼见过。话说去年七月十五,中元鬼节,京城西郊那一带不知是谁起的头,流出了‘飞鹰溺亡,野鹿食之’的残语。”

“那又如何?”

“客官莫急,请听小老儿细细道来。”

先生抬手,压低嗓子:“那是因为啊,咱们陛下的乳名里有个‘鹰’,而那‘鹿’则属于早年起兵造反被陛下斩杀的前二皇子。适逢中元,鬼门开启,如此一来,就无需小老儿继续言说了吧。”

满堂静寂。

先生满意了,捋了把半湿的髯须,不急不徐道:“当时陛下震怒,限期三日命外侯官查清此事。否则的话,大家都懂。”

先生嘬了一口泛凉的茶,突然转了个高声的调子:“哎呦,这位女侯官可不得了,不仅接了案子,还立下了军令状。她出身低劣,侯官流派里也有不少人看不起她,皆等着她死在正阳门前。不曾想这位大人不到一日便查清了来龙去脉,策划此事的,正是当年侥幸逃过一劫的二皇子旧人。第二日她便栖身西郊乱葬岗,在死人堆下的地窖里堵到了人……”

“范大人,往哪儿走呢,那条路可是死路。”

悠扬的女声自黝黑的巷子深处传出,犹如地狱而来的鬼魅低语,惊得满身污泥的中年男子满面仓惶,脚下一软,直直跪倒在水中。

“你——你还没走?”

女子呵了声:“这话问得有意思,没抓到你我走什么?”

人在闸刀下睡久了,风声鹤唳,没能及时收到的书信成了滚出草尾尖的凶兆,吃不好睡不着,连夜换上粗布麻衣,不顾一家老小装成挑粪的农民当着鄞州外侯官的面跑了。

不过他也不流窜出城,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渴了喝雨水,饿了就去附近牛车拉来的秽污堆里翻找残渣,苟延残喘地在枯衣巷如阴沟老鼠一般过了半余月,骨瘦如柴,落魄潦倒,与往日养尊处优的朝廷命官简直判若两人。

头发如房屋久不见日光的死角处的蛛网,勾结着灰尘,打着绺儿泛着油光,散着阴湿的臭味。雨水落在上面,竟然凝成了珠子。

珠子簌簌吹落,范有恩扑倒在水中,朝着女子磕头求饶:“大人呐,大人放过小人吧,小人知错了,知错了,小人会好好做人,以后一定会闭上嘴巴的,求大人放小人一条生路吧。”

在积水的地方磕头,都听不见头撞地的声音,无趣极了。女子觉得没意思,淡淡地开口:“你的夫人也是这么说的,我那时候刚升职,心情不错,就问她愿不愿意把舌头割了,这样,她嘴巴不就闭上了吗?”

“你猜怎么着?”

范有恩哪里敢猜,心口颤动,磕头磕得连喘气都难。

女子懒得看范有恩磕头的蠢样,把玩着手里精致的匕首:“她犹豫了,我给的机会向来千载难逢,她居然犹豫了哈哈哈哈哈哈……哎呀,那就只能去死了呗。”

这是一个信号。

范有恩这辈子的聪明才智在这一刻抵达了顶峰,他停下,着地的膝盖匍匐,猛地扑在她跟前:“大人,我愿意的,只要能活命,大人可以把我的舌头拿去。”

话音刚落下,闪着寒光的匕首就已置于眼前。范有恩僵硬地咽了一口几近于无的唾沫,大难临头,生死一念,在大雨之夜,他整个人干得像是从未喝过半口水。

锋利的匕首寸寸往下,范有恩下意识地张了嘴巴。还未等他伸出舌头,头顶的女子噗嗤笑出声来。

“范大人呐,几日不见,你怎么像被你用私刑处死的那群幼女一样天真?”

冰冷的,泛着寒光的匕首托住范有恩的下巴,他被迫抬头,与背着月光的女子对视。一眼,只要一眼,他就能感受到滔天的杀意。

“范大人,你和令夫人不一样。你可是陛下钦点的鄞州知州,是朝廷命官,这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范大人可是读书人,知道什么叫覆水难收吧。”

她分明没动,范有恩的咽喉却被好似被掐住,浑身都阵痛,都酸软,手指在抖,小腿在抖,头颅也在抖。

女子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自顾自道:“我要你的舌头有什么用,喂狗吗,你的舌头狗都不吃吧,不如我割下来,你自己吞了?”

“啊,”她俯身,套着半只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掌拍着范有恩肥腻的脸,往他下巴游走,“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张嘴巴,我会很温柔的。”

“啊——”

满嘴的鲜血喷涌而出,在黑雨之夜留下了斑斑血泪。范有恩疼得在地上打滚,他叫不得,只能无望地张嘴发出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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