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的花园中起了淡淡的薄雾,叔山梧的视线一时如被硝烟笼罩。

漫天黑烟,火光冲天的霁阳城,幸存者沦陷于劫后重生的喜悦中,战士们脱去身上的盔甲,扔掉手中的兵刃,大声的哭笑,嘶喊,嚎叫。

叔山梧在癫狂混乱的人群中猛地回身,师父一身鳞甲站在城墙高处,鬓发缭乱。

颜青沅手持陌刀,嘴唇喃喃翕动着,除了叔山梧,无人顾全到他的异样。

他的师父将长刀横在颈边,空茫的目光最后投向了劫后余生的霁阳城,而后阖上眼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夕阳映照在鳞甲上,闪耀着刺目的光,一袭金光从城头轰然坠落,如流星坠向大地。

“师父!!”

叔山梧面色泛着青白,胸口剧烈地起伏,他伸出手向城墙上站着的人,这一次并非徒劳,而是切实地抓住了什么。

郑来仪的手臂被他攫住,下意识便要往回挣,可男人的力气大得离谱,她越挣,对方箍得越紧,他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一如脸色森白。

“师父……不要……”

叔山梧喃喃着,他此刻的脆弱触手可及。郑来仪冷静下来,任他抓着自己,身体被男人的动作带得微微摇晃。

他却垂下了头,渐渐松了力道。少女袖间的幽香随着轻风丝丝缕缕地笼罩着他,让他的神智逐渐回到身体。

“我失态了……”

他的肩背不再挺直,呼吸尚有些急促,似乎刚刚结束一场长途奔袭。

“无妨。看来霁阳一战,当真惨烈呢。”

郑来仪缓缓抬起头来,盯着眼前人的脸,了然般地叹息。

“杀妻之愧,想来任何人都是难以自渡的吧……”

叔山梧瞳孔中带着残留的血红,一时间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却在她冷冽的话语中逐渐平息下来。

他们此时靠得很近,彼此之间呼吸相闻,远远看去,便似交颈一般。

“还是等等椒椒她——”

已经走到月门的绵韵不放心地回头,郑来仪和叔山梧二人之间十足暧昧的距离落入眼帘,当即怔住。

“阿梧会护送四姑娘,还不至于在自己家中迷路的,三姑娘不用着急。”

叔山寻转过身,视线也停在小径上的一双人影,面上一瞬闪过难以察觉的深意。

-

如龙的车马从郡王府门前流水般退场时,饶是得体的女主人也已经面露倦色。郑国公一家离开时,叔山寻亲率妻儿亲到门口送行。

“今日国公爷莅临,蓬荜生辉,招待不周之处还多见谅,改日登门拜访。”

郑远持一脸亲和的笑意:“王爷客气,一定要来,带着公子们一起。”

容氏闻言似被鼓舞,冲着登车的国公夫人和小姐连连招手。她身后,叔山柏长揖到地,如玉姿容无半点瑕疵。

“王爷王妃慢走。”

叔山梧抱着手臂,背靠朱门,与门口热络交谈的人隔着一段距离,廊下的灯火打在他身上,愈发显得那一身黑色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

他的视线停在阶下。那一袭湖蓝色的人影在强撑的笑脸、客套的言语中一闪而过,登上了马车。

如同潮热的夏夜里一记醒神的凉风,吹过便再无踪影。

李砚卿登上马车,见女儿郑来仪正在车厢内,靠着板壁阖着眼,似是累极了。

“身子不舒服,还非要过来,”她拉过郑来仪的手,将她扯到身边些,给身后的绵韵让让位置,“——也没见你吃些什么,到底是过来干什么的?”

郑来仪睁眼,“不合口味,所以就没吃多少——想你们了,不想一个人待着不行么?”

李砚卿定定地看着自己女儿,她今夜实在反常,却一时看不出端倪,按着来仪绵软的掌心,故意叹气,“行,行,女儿大了,有事也不和母亲讲了……”

“我没有——”

郑来仪看见李砚卿姣好的妆容下难遮的岁月痕迹,突觉心酸,靠在了母亲的胸口,“母亲,早上我去射金门送舅舅了……”

李砚卿一怔,随即意识到女儿今日突然改变主意来寻他们,或许是因为和亲人分离后觉得孤单。有时候看她似乎长大了,其实只是错觉。

她拍了拍女儿的肩,“好孩子,和舅舅说什么了?”

“我给他送了一壶椒浆,然后让他多加小心。”

李砚卿笑着刮了刮郑来仪的鼻子,“懂事了,会叮嘱长辈了。舅舅会记得的。”

郑来仪埋在母亲胸口,喃喃着:“我是真的担心舅舅,槊方节度比起以前在淮南做防御使,可是要紧得多,况且北境苦寒,关外和关内如同两个世界……”

“我知道霁阳一事,你亲身经历其中,对舅舅的做法有不解。”

李砚卿了然地一句,感觉怀中的女儿呼吸放轻了。

“他也是带兵多年,自己有分寸,战场形势波谲云诡,有些时候也是不奈何……”

“我只是不懂,为什么有的人就敢果断出击,有的人包袱就那么重。”

郑来仪的语气有些冷。成王败寇,有时候就只差那么毫厘之分。

李砚卿心念一动,意识到她在说的果断出击的人指的是谁。

“我还没问你,今日怎么会和那叔山家二郎一起过来,你认识他?”

郑来仪暗自叹气,事已至此,大概所有人都知道叔山梧的来历了。

“是,上回在鹤臯山遇到过——爹爹怎么还不上车?”

她掀开车帘,只见叔山寻将郑远持拉到了一边,二人面色严肃,正在说些什么。倘若平常,她必要出声催了。此刻只是放下车帘,气闷地坐回去。

“白天陪舅舅喝了些酒,方才席上又喝多了,这会头好晕啊……”

李砚卿看出女儿不欲多说,便拉过人来,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膝上,轻缓地抚过她脸颊。

“那便休息会吧。”

-

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街道上随处可见汗如雨下的脚夫和商贩,架在阴凉处的茶棚生意愈发好了,而自带冰窖的大户人家日子则好过得多,足不出户就有解暑的办法。

水榭中,郑来仪一身轻纱便裙,趴在六角形的石桌上,手里捏着一把银匙,一小勺一小勺地舀着面前琉璃盏里的酥山吃。

后厨按着姑娘们的口味研究出了新式的解暑方子:将各色时令鲜果压成汁子,连同干果仁浇在冰上,酸甜兼有脆香的口感。

紫袖坐在来仪后面,也轻摇着手中的扇子,口中嘟囔着:“早上去凌阴1取冰,说是今年冰紧俏得很,往年这个时候,陛下都要给咱们府里颁冰的,怎么今年还没动静呢……”

郑来仪坐正了些。上一世,玉京度过了一个有史以来最炎热的夏天。那一年夏末,怀光帝便突发恶疾,薨于新历的第一个年头。

“叮”一声清脆响动,她将银匙扔回琉璃盏,突然站起身来。

“小姐,你这是——”

“父亲什么时候下朝?”

“这几日时辰都不固定——怎么了?”

“备马,我去接他!”郑来仪快步出了凉亭。

行至隆福门外,郑来仪翻身下马。正逢羽林卫副将常城在宫门外带值,见是她,便迎上前来:“四小姐,怎么来这里了,等国公爷么?”

郑来仪面上带笑,脆生生地答应:“是呢常将军,父亲说今日散朝后带我去看柘枝舞,我看时辰差不多,便来这里迎他!”

常城见这娇滴滴的国公小姐满脸兴奋,一脸的严肃也不由得柔和几分。语气却是犹豫的:“可是,今日议事恐怕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呢……”

“真的么?可是父亲早就答应好的,怎么会这样……”

见郑来仪一时面露失望神色,常城便压低声音道:“四小姐有所不知,这几日御前所议事项十分要紧,左仆射大人也结束告病归朝,各道主事官员都进京随时等候传召,国公爷总领议事,应当是走不脱的……”

他说到这里,面色隐晦,还有一层不便说出口的原因,便是怀光帝的身体状况。

入夏之后,圣人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往日昊天观进献的丹丸服下去便能当即见效,这一回,却是药石罔效,如何也不见起色。宫中的奉御也是急得束手无策。

郑来仪转过头,看城门外不远处静待接送自家主人的车马,首当其冲的车马队伍威严华贵,一看便是亲王卤簿。

她心中了然,转过头对常城不无落寞地道:“来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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