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芷安是接到外婆出事的电话,才决定提前回梦溪镇。

哪成想航班延误近两小时,害她没赶上外婆的出院时间,回到家后,发现家里的院门被人砸出一个大洞,门栓也坏了,架在半空摇摇欲坠。

屋里更是一片狼藉,到处可见陶瓷碎片,裸露在外的电线全被人剪断,窗户玻璃被石头砸出几块蜘蛛网般的痕迹,每块中间都有一个硬币大小的缺口,不到十度的天,湿冷的风就顺着这些漏洞往里钻,叶芷安感觉有根针在往自己最脆弱的神经处扎,没完没了的。

她越过碎渣,一路跑到二楼,外婆也刚回来不久,正靠在床头喝药,床边还站着一二十出头的青年,穿得随意,卫衣牛仔裤,外罩一件黑色棉服,板鞋洗到发白,个子偏高,弓着背才没让自己脑袋抵到房梁那儿。

他看过来,一双眼睛冷而傲,对上她诧异的神情后,眼风才敛下些,瞳仁中闪烁着零星的光。

叶芷安敛神,掠过他看向林薇霞,“外婆,你哪儿伤着了?快让我看看。”

她作势就要去掀被子,被林蔚霞拦下,拍了拍她手背,“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咋咋唬唬的?小江,不好意思啊,让你看了笑话。”

江遇紧盯着叶芷安的后脑勺,缓缓摇头,“既然她回来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您好好休息。”

“好,这几天辛苦你了。”

咿咿呀呀的木梯晃动声响了一阵,和脚步声一起消失,叶芷安藏住多余情绪,握住林蔚霞的手问:“到底哪儿伤着了?”

“扭到了腰,没什么大碍。”

叶芷安怕弄疼她,不敢把脑袋贴在她胸口,只轻轻抱住她手臂,“下回别说住院,你就算受了一点小伤也得告诉我。”

“打个喷嚏要不要告诉你呀?”

“外婆!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林薇霞拿她的执拗没办法,连着说了三个“好”,然后提到江遇,“刚才小江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跟他打声招呼?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可都是他一直在照顾我,怎么着也得跟人道个谢吧。”

叶芷安咬着嘴唇没往下接。

人情世故她都懂,只是她心里过不去那关。

高考结束的那年夏天,放高利贷的听闻她考上燕大,被镇上奖励一大笔钱,立刻带人上门催债。

然而那钱一部分已经被用作林薇霞的医药费,另一部分当作未来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花了出去,债主得知自己落了空,气急败坏地拿金属棒把家里砸了一通。

叶芷安赶回家时,身上还穿着商演用的齐胸襦裙,妆也未卸,肤色比剥了壳的荔枝还白,柳叶眉,额间一点红,几缕发丝凌乱,反衬得人娇俏、惹人怜惜。

不合时宜的美貌是累赘,也是容易招致旁人不轨之心的祸端,推搡间,她的衣服险些被人扒下,邻居找来的警察及时登门,她才避免“卖身还债”的命运。

那次江遇也在,和她一样的年纪,只是他高二就辍学,跟一帮三教九流混在一起,收收保护费,上门催债却是第一回。

也因道行浅,没见过这样的混乱场面,江遇就和活死人一般杵在门边,有人喊他,他才给出些反应,下意识拉拽了把试图上前保护外孙女的林薇霞,差点让人受了伤。

自那天起,江遇就退出了小团体,频频出现在叶芷安视野里,他不仅跟她道歉,也会给林薇霞买一堆超出他经济承受能力的补品。

这些东西一开始和他这个人一样,通通被叶芷安拒之门外,实在烦了,就默认他狗皮膏药般的存在。

后来叶芷安还听人说自己在北城上学这段时间,都是江遇在照顾林薇霞。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原谅江遇的“一时失足”,更别提不计前嫌地信任他,现在她只要一见到他,她就会开始担忧他对她们的照顾并非是为了补偿,或者说弥补当年犯下的错误,而是另有图谋。

陈旧的时光被撕开,叶芷安遍体生寒,林薇霞不顾身上的伤,用力将她揽进怀里,“昭昭啊,外婆不是要你原谅他们,只是想让你往前看,不要停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拿别人的错误耿耿于怀一辈子,这样到头来折磨的还是自己。”

叶芷安轻声应了句:“我知道了。”

二楼各个房间受损情况不严重,叶芷安简单整理了下,潦草吃完午饭后,继续收拾一楼客厅和厨房的狼藉。

林薇霞想来帮忙,叶芷安不肯,找邻居借来一唱戏机,给她放京剧和黄梅戏听。

林薇霞一心二用,边听边提醒她注意手。

满地的碎片残渣看着实在碍眼,叶芷安没忍住抱怨了句:“哪家放高利贷的大过年还来讨债的,这不存心不想让我们过个好年吗?”

转瞬听见院门被推倒的声音,混进来一道雄浑男嗓,“是我家放高利贷的,怎么了,小姑娘这是不服气?这么能说会道的,怎么不见你把本事用在挣钱上?要我说,你要是能早早替你那不成器的爹还完债,我也犯不着大过年的赶着来让你们不痛快啊。”

叶芷安放下扫帚,“今年约定的时间还没到,你们急什么?”

“这不是提前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她表情冷了下来,“托你们的福,家不像家的,我外婆也受了伤,这就是你之前说的'以德服人'催债手段?”

老杨挂着虚情假意的笑容,“新来的出手确实没个分寸,伤着了你外婆,还请多多见谅,这样,房子里损坏的东西修不好的我们照价赔偿,当然也可以直接用来抵债,至于这些破窗户、破门,今天下午我就找人来给你们补上,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人上门催了近十年的债,一次比一次会说漂亮话,背地里的狠辣手段却是层出不穷,叶芷安看破不说破,在心里学着苏念呐喊起:妖魔鬼怪,退退退!

叶芷安以为老杨只是随口说说,结果下午两点不到,他还真找来几个木工,到处修修补补,第二天中午正式完工。

两天后,林薇霞腰不怎么疼了,将做好的旗袍交到叶芷安手里,“这是你秦老师拜托我做的,你现在去送给她。”

叶芷安看着光秃秃的面料,“这不是还没有完成吗?”

“我只负责裁剪缝合,至于刺绣纹理,你秦老师想自己一针一针钩出来。”

她哦了声,将旗袍装进袋子,循着记忆里的路线敲响秦之微家门。

没人应。

秦之微在电话里说:“我人还在市集,你先进屋坐会儿,大概半小时我就能回去。”

叶芷安应了声好,等对面挂断后,将手机放回口袋,在庭院的石凳上坐了会,忽然想起那年红梅下的雪和人,如出一辙的清绝冷傲。

困意来袭,她抱着袋子打起盹来,睡得浅,被落叶扫地的动静惊扰到,猛地一怔,还没缓过来,又被吓了一跳。

纪浔也就坐在她对面,懒散托着下巴看她,她差点溺死在他柔煦的目光中。

溽热的水汽扑过来,一霎工夫,连她的眼都潮湿得不成样子。

“你怎么在这儿?”

其实在她回孟溪镇的前一晚,他们有通过电话,她告诉他明天早上她就会回梦溪镇,未来有段时间看不到他了。

她不信他听不出她话里的低落,偏偏他只简单地回了四个字:“谁知道呢?”

她的思绪沉浸在他轻描淡写的口吻里,彻底忽视这话背后可能代表的含义,现在回想起,他当时是存了几分心思逗她的。

纪浔也拨开她头顶的枯叶,“想见你就来了。”

参杂着假意的真心最能迷惑人的心智,叶芷安心脏狂跳,唯恐被他听到,忙不迭起身,退开两米。

纪浔也觉得她这反应有些奇怪,正要开口,一道女嗓插了进来,是秦之微回来了:“昭昭,等很久了吧?”

纪浔也知道小姨在刻意无视自己,也不恼,提唇笑了笑,“你外甥这么大的人,你是一点儿都看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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