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晏醴在行军榻上翻来覆去,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个年轻小兵浑身浴血,气息奄奄地躺在木板车上梦呓叫着。

“娘,娘……”。

血腥什么的她是不怕的,血流成河的架势她早见识过,只是他喊娘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到自己的阿娘。

她也很想她的阿娘,午夜梦回,她又身在那个朽木堆砌、金像残碎的破庙里,佛龛里空无一物。

倾倒的金身大佛俯视着她,小小的她仰望着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诵经的女人。

女人穿一身旧的磨出一身乱丝的绣芍药衣裳,最为澄澈的天蓝色被磨蚀成泛黄的白,依稀还看得出是一匹好料子。

她转过身来,小小的女孩就欢笑着跑到她身边,轻轻拉着她的衣角道:“娘,我想去外面看看,好不好?”

这女人生的慈眉善目,许是岁月磋磨,她眼角的皱纹细细密密,发顶已经黑白参半。

美妇人如常抚着她的头,温柔道:“你出不去的,孩子。”

一日,小女孩吃饭时掉了颗米粒,立即便有几只蚂蚁循味而来,哼哧哼哧地把巨大的米粒扛到肩上,合作着搬走,她被蚂蚁逗得呵呵直笑,指着那一群蚂蚁对母亲道。

“娘!娘!你快看,蚂蚁搬大米啦,它们搬走了我的米!”

温婉的美妇人一反常态。

那一日,她大发雷霆,罚女孩一天不准吃饭,她怒斥:“你怎能笑的这么开心?笑别人抢走了你的东西吗?你怎能笑得出来!”

她朝那一窝蚂蚁狠狠踩了好几脚,扬长而去,又跪倒在佛前。

小女孩那时不懂为何女人会那么生气,她在蚂蚁的尸体边停留良久,直到夕阳西下。

很久之后的一天,女孩又对女人说:“娘,我想出去玩。”

她如往常摸摸她的头,微笑道:“傻孩子,你马上就能出去了,可以尽情地玩。”

女孩第一次听到女人不一样的回答,高兴得手舞足蹈。

她在已经倾倒的掉漆金像前转圈。威武浩大的佛祖金像以头抢地,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歪倒在地上,少了一只眼睛,余下的一只眼睛正盯着欢欣鼓舞的女孩,慈祥地发笑。

女人也笑着看女孩开心的转圈,嘴角愈弯,笑容渐盛,面色却渐渐暗下来,像一朵芍药在怒放在花坛中,叶片却逐渐卷曲变黄,一滴泪无声的落在蒲团上。

场景一转,已垂垂衰老的妇人涂上经年未沾的脂粉,穿着她那套最华丽的天蓝色芍药团绣锦袍,脚踩一双小巧的流苏玲珑生莲绣鞋,齐齐整整的发髻上仅插一支断了半截的金钗。

这是她爹娘卖掉毕生家当为她添置的头面,只为了让她能大大方方地踏进京都城。

她记得她确实穿着这身头面踏进了京都,然后,永远留在了这。

美妇人站在熊熊火光里,朝灵殿外的女孩最后回望一眼,一头撞在独眼佛像残缺的那只石头眼睛上,消失在大火里,只余金身佛像空洞洞的两行血泪。

晏醴猛的惊醒,坐了起来,她缓了一会儿,看了看四周。

“对,我还在营帐。”她使劲拍了拍脑袋,企图把梦魇都赶走。

“你把自己拍傻了,可就独我一人聪明了啊!”莫喜进营帐时就看到晏醴在使劲拍脑门,又来回倒头,像是脑袋进了水正在努力把水控出去,于是好笑的调侃她。

晏醴听到莫喜熟悉的声音,又忍不住与她逗笑起来。

“你休想!你莫不是要脱离我们的双英女侠联盟?”

“哎哎哎没有啊,我对组织是忠诚的。”莫喜说着比了个发誓的手势。

之前姐妹俩听士兵们打趣霍斟和怀化司戈裴岫,说他俩一个是冷面阎罗,一个是逍遥如风,面上都不显山不露水的,私下里什么折磨人的法子都用的来,所以军中没人敢不听他们俩的,尤其小裴司戈还是霍副尉半个徒弟,可见霍副尉手段更胜一筹,他说话有时比洪将军还管用。

所以他俩人送外号“黑白无常熬鹰好手不要对视会出人命军中双煞”。

晏醴那时还问那个说闲话的小兵:“怎么这么长,太拗口了。”

小兵朝她摆了摆手道:“名头越长恐怖等级越高,没办法。”

晏醴接着问:“那还有呢?你们取的别的外号。”

小兵掰着手指开始给她数:“比如,洪将军叫‘重出江湖骂娘老炮仗’,陈副将叫‘殷勤备至唠唠叨叨老太婆’,还有严校尉,叫啥来着,对,‘吃力不讨好老好人’,呃——‘老’字辈的还有……”

后来晏醴和莫喜就给自己的组合也取了个响亮的名号,不遵从他们越长越威风的取名方式,就要朗朗上口又响亮的,取名为“双英女侠联盟”。

莫喜还没忘了正事,她对晏醴道:“我们医帐的止血药缺了味药材,眼下着急要,我和爹爹祖父正忙着给伤员诊断,就麻烦姊姊随他们去城里买药了。”

晏醴听到正事,马上就下了床,一边穿鞋一边问莫喜:“什么药?”

莫喜道:“白及、侧柏叶或仙鹤草都可以,越多越好,我之前教你辨认过这几种药材,姊姊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这事交给我了!”说着,晏醴就披了外衣出门去了。

晏醴俯一出门就跟霍斟撞个满怀,她边往整装待发的几人队伍中走,边忙着回忆那几种药材分别长什么样,并未看到前方一个高大的身影也正向这边走来。

霍斟看到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他停住脚步原地不动,低头苦思的小姑娘就猛地撞到他胸口上,他避也不避,晏醴被弹回去一米远。

回过神来,晏醴定睛一看,是霍斟。

少年将军一如既往的英姿玉立,只是他看上去有些疲态。胸口铠甲处有滩血迹,仔细瞧,他手腕上上也有未擦拭净的暗红色血迹。

晏醴记得昨日见他时还没有这些血迹,应该不是他的血。

他这样子倒像是整夜未眠,应当是忙碌了一整夜吧。他平日也不管伤兵的事务。

晏醴猜测:他是在审讯犯人惹得这一身血吧,八九不离十就是那个山匪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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