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亮,青鸾按吩咐来到陆皇后寝殿。

她昨夜受前世梦魇所扰,本就睡得不好,刚进殿还没落稳脚跟,陆皇后就先开了口:“青鸾你来了,今日你替本宫到相府传个信。”

青鸾一时未作反应,倒是正为陆皇后梳头的兰心骤然抬眸,手中篦子一抖,扯下两根青丝。

“嘶——”陆皇后微微蹙眉,倒吸了口气。

“奴婢该死!”兰心慌忙下跪。

陆皇后叹了口气,伸手将兰心扶起,安慰道:“这一点小事,你快起来罢。”

待兰心起身,陆皇后拉开妆奁下层,取出一封打好封缄的信,对青鸾道:“你巳时将此信送至府内,一定要亲自交到丞相手中,切勿由人代传,你可能记住?”

“谨诺。”青鸾双手接过信。

陆皇后又道:“兰心,你将出入宫的腰牌交给青鸾。”

兰心听了从腰间取出一块掌心大小的铜牌递给青鸾,神情又如平日般恭肃道:“凭此牌可出入宫门,每宫仅有一块,你且收好,莫要丢了去。”

青鸾颔首接过,之后向陆皇后一拜:“奴婢定不负娘娘所托。”

后宫妃嫔与母家传信,为防书信内容外泄,大多都是由最体己的贴身婢子来做,就如陆皇后,往日与陆府传信都是兰心的差事。

青鸾知道,陆皇后不会轻易信她,这封信就是对她的第二次试探。

金陵陆氏这样的家族在传信时都暗藏玄机,细小到每一处折痕墨迹,都十分讲究,若传信人心存二意暗中将信拆开,那么收到信的一方就会立即有所察觉。

青鸾虽有破解之道,但她却不想看,因为有时亲眼所见也不一定就是真相,这是上一世她用命换来的教训。

与其百般窥探,不如用心去看。

宫婢外出当差本有宫中车马接送,但与相府送信是陆皇后私事,宫中人多眼杂,不愿太过声张,于是青鸾另安排了一驾牛车,驾车的差使刚好落在了顺喜身上。

青鸾回房迅速换了身男装,用木簪束起青丝,揣好腰牌书信,又取了一顶幂篱便与顺喜匆匆上路。

车驾行至阊阖门,侍卫仔细查看了出宫腰牌,才谨慎放行。

青鸾戴着幂篱轻轻拉开车上的帷幔,向外看去。

前世记忆中的上京城已被战火侵袭,处处都是焚毁的房屋和沿街乞讨的百姓。

如今战事还远距千里之外,上京虽比不得南渡前旧都的繁华,但街上往来行人不断,小摊小贩吆喝不绝,偶尔还有几驾达官贵族的华丽车骑经过,倒也算一片太平气象。

青鸾所乘的牛车虽宽敞舒适,但行驶起来却十分缓慢,正符合时下高门士族的清谈之风,见时辰还早,她放下帷幔,在车中微微靠下。

许久没有这般闲适的时候,青鸾索性阖目养神。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车驾缓缓驶入一条僻静素雅的巷子。

青鸾嗅到淡淡花香,掀开帷幔一看,果然到了——金陵陆氏在京邑的住所,无乐巷,取“至乐无乐,至誉无誉”之意。

丞相陆彦是当今陆氏一族之长,相府就处于这巷中位置最好的东南端。

顺喜按吩咐将牛车停在相府西侧的偏门,一位老叟正侯在门前,青鸾下车后与之见了礼,而后就随他进了相府。

青鸾曾听说陆相这府邸是南渡之后依照原宅改建的,府中青石绿瓦,树影斜枝,不似淮南王府的雍容气派,倒更显清净雅致。

她跟着老叟在幽径曲折间穿过几处游廊,又过了一道垂花门才看到一间单独的房舍。

房门紧闭着,正前一汪清池,池中荷花连片。

青鸾向水中望去,瞧见荷影下几只肥鱼游动,猜测此处是经过下人日日精心打理的。

房屋独立成院,又地处整座府邸的官位,想必应是陆相的书房。

那老叟果然在门前停下,轻叩三声道:“郎主,宫里来信了。”

隔了良久,房中才应道:“进来吧。”

推开雕花门,青鸾随老叟步入,见一形容风雅的中年男子正埋头于书卷,于是她摘下幂篱轻轻一礼:“青鸾见过丞相。”

南梁立国至今历经五帝,前朝大多不设丞相一职。

唯独到了陆彦这里,因他曾于北魏踏破旧都时护着当今太后和皇帝李洵出逃南渡,又聚各大士族之力拥护李洵另立新都上京,李洵为表其对社稷之功,特封为丞相。

前世青鸾见过陆彦多次,却从未打过交道,但想来能斡旋于淮南王府与宁晏礼之间的角色,大抵不会简单。

陆彦抬了抬眼皮,见青鸾是张生面孔,眼底划过稍纵即逝的疑问,之后很快又将眸子垂到手中的书卷上。

他道:“找老夫何事?”

青鸾从怀中取出陆皇后的书信,双手呈道:“奴婢为替娘娘传信而来,不知丞相正有心事,叨扰了丞相,奴婢罪该万死。”

“……”陆彦再次抬眸,这一次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好好打量起眼前这个扮作男装的小婢女。

陆彦道:“老夫正在看书,何来的心事。”

青鸾直言:“丞相虽手握书卷,但心却不在上面。”

陆彦微眯双眼:“你何以见得?”

青鸾盈盈福身道:“奴婢自幼耳力较常人好些,方才于外叩门时丞相久未应答,房中也不曾有书页翻动之音,待奴婢进门后,见丞相右手持于书卷底部,目光却留于书卷顶部,故而斗胆揣测丞相心有所思。”

陆彦沉默地盯着青鸾,脸上的神情滴水不漏,片刻后道:“将娘娘所书之信呈上来吧。”

青鸾屈身呈信上前。

陆彦接过信,不经意似的观察着封缄处的痕迹,拆开后又熟练翻折几次,才将信铺展开。

半晌,陆彦看完了信,将信纸在书卷中一夹,抬头道:“你看过信了?”

青鸾摇头:“不曾看过。”

陆彦森然道:“你说老夫有心事,那便说说看,老夫心中所藏何事?”

青鸾道:“奴婢斗胆猜测,丞相心中所藏的是为人父母对子女的关护之心。”

话音甫落,陆彦“啪”地拍案怒道:“你果然窥得信中所言!”

青鸾不卑不亢道:“丞相若真的认为奴婢窃看此信,那想毕奴婢此刻恐怕连回话的机会都没有了。不敢欺瞒丞相,奴婢见丞相有心事是真,奴婢久服侍于宫中,为保全自身性命,深得察言观色之法,丞相爱子心切,情深难掩,奴婢故而得以察觉。”

“那你是如何得知,老夫心忧是因爱子心切?”陆彦追问道。

青鸾心道:本来我还只是猜测,但这下倒是确定了。但嘴上却道:“昨日在宫中,娘娘看过信后不曾刻意隐瞒,提到了小郎君。”

“……”陆彦没想到青鸾竟这般坦诚,心中颇为讶异。

他看过封缄当然知道这信不曾被偷窥,方才故作怒态也只是为了诈一诈这个年轻的小姑子,却不想她小小年纪如此老成,面对自己的施压,竟不见一丝畏惧之色。

但陆彦怎会知晓,纵然他久经朝堂,可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小姑子,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过了好一会儿,陆彦的神色终于有所松动,“你确是个伶俐的,可你久于宫闱明明懂得察言观色之法,就不担心如此显露,老夫会对你有所防忌?”

青鸾双手交叠,正色道:“奴婢于宫中怎会不知木秀于林的道理,但奴婢亦知,忠义之士坦荡,奸佞之人谄谀,奴婢忠于娘娘,故而不会在丞相面前藏拙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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