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带露时分,茵茵青草上挂着霏霏柳絮。
百香楼前堂内传来连绵不断的琵琶长音。
一幅绮屏之侧,竹案上铺开短纸,一个欣长的身影坐在蒲垫上,琴背靠在身上,她以右手四指依次弹弦,拇指挑弦。
琵琶声像是风过松林的沙沙声,亦像是煮茶茶水的咕噜声。一曲毕,她将琵琶置于一旁,问:“本来雪衣是不该问,只是,星来这丫头,算得我半个徒弟。”
屏风后透出一个朦胧的身影,程雪衣咳嗽两声:“岑大人,不知你寻她何事?”
星来捧了个碗,瓷碗中片片嫩叶如雀舌,递给程雪衣:“程小姐,暖暖手。”
岑安打开话匣子:“借一件暖身的衣裳。”
程雪衣是当朝丞相程又青的独女,亦是南王世子周煜的未婚妻。
今晨,岑安手下送王絮同窗至医馆,于门口偶遇程家车马,听闻周煜在此,这马车上的女子药也不抓了,吩咐下人架着马车赶来。
程家是百香楼的真东家,程雪衣也算个当事人,岑安不好赶走她。
星来解开身上披风,而后递与岑安,问道:“这位大人,不知您可曾见过一位身着蓝色衣衫的小姐?”
“嫣娘也不见了……”她身畔,有人叹道。
岑安道:“人皆在堂前。”
言罢,他拾起披风,向二楼行去。
除了王絮和殿下处理过的几个线人,百香楼里的女子,可都在这堂前排排地坐着。
先前藏书万卷的百香楼,连出几件人命案,端的是令人胆寒。这千金小姐竟还能安然坐定,于闲暇之时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不知究竟是心境高远,不为外事所动,亦或是另有隐情,实难揣测。
穿过冗长连廊,岑安忽地窥见一人,正立于门扉之侧,身姿挺拔如松。
门扉后,周煜双眸清澈明亮,嘴角笑意温和,指尖捏着一匝包裹碎片的绢布。
他的手背擦过王絮衣袖,动作轻柔,似呵护珍宝。
周煜望向岑安,处变不惊:“岑大人都来了,阁下还要鬼鬼祟祟藏于暗处吗,为何还不现身?”
徐载盈迈出两步。
岑安忙紧跟其后,将披风递上。
周煜伸手要拿,似有些恍然大悟:“原是殿下啊……”
岑安却猛地缩手。
徐载盈扫他一眼,岑安即刻将披风递过去:“周世子,这是给——”
周煜接过披风,仔仔细细地将王絮裹在其中:“岑安大人,就不劳您与殿下费心了。”
王絮颔首,轻声道:“我与周世子发现一处密道,追凶到此,那人却已经逃了。”
两人一唱一和,岑安注意到,徐载盈神色愈加冷了。
周煜恍若不见,接着道:“我这妾室……”
王絮打断他,将绢布递还他手心:“周世子,无功不受禄。”
周煜不肯伸手接。
徐载盈垂眸,岑安当即走到王絮身前,动作利落地将她手心包裹的碎片的绢布收走。
“南王一案,周世子辛苦了,未抓到人,岑安当负主要责任。”
岑安望向周煜:“世子,岑安自会到御座将今日的事,一一陈述,绝不隐瞒。”
周煜不答话。
“你且退下。”雕花窗影映在徐载盈侧脸,更添几分冷峻。
岑安转身后撤,周煜也跟着一同走了几步,忽听身后有刀剑拔出的闷响。
徐载盈眼睛紧盯着王絮,眸色漆黑,辩不分明,像是外头漫长无垠的夜。
王絮脑中飞快回想着是否在何处留了纰漏,叫徐载盈有所察觉。
未待她想清楚,徐载盈已然拔出长剑,语调莫测:“你是从不悔改的。”
话音刚落,王絮与周煜两人竟异口同声:“为何要悔改?”
岑安回头瞧见,王絮竟生生退后几步,徐载盈的剑却架在了周煜脖颈上。
岑安不敢再看,垂着脑袋退至楼梯口。
月台处,徐载盈扣住周煜的脖颈,将他压在栏杆上,周煜半点不反抗,正对上他的视线,还能出声宽慰:“殿下,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徐载盈一声不吭,只觉周煜手腕上的红绳分外刺眼,锋利的长剑一挑,红线转瞬断裂。
这一举动,如一盆冷水铺面,熄灭了周煜的笑意。
“殿下。”
周煜眸中冷意乍现:“无端毁掉别人心爱之物的后果,我想殿下是清楚的,可我不想像皇后娘娘这般,日日以泪洗面。”
空气中仿若有火花迸溅,剑拔弩张。
王絮垂眸打量两人,稍稍后退。
不干她的事。
“王絮。”
徐载盈窥见她的动作,忽扬声喊了她名字,转而将红绳放在她手心,不容拒绝。
“你来处理。”
王絮抬起红绳一看,锃亮的金属色泽已变得黯淡,仔细瞧去,铃铛之上山水相依,笼着一层纱,像云像雪,因侵蚀而有些模糊。
她知道,徐载盈在逼她做出选择。
周煜脸色愈冷,视线落在王絮身上。
只听王絮缓缓开口:“那日在静思庵,因我是周世子的救命恩人,周世子顾念恩情,予我荣华富贵,我自是感激不尽。”
“不过,我乃平民,如何承得起周世子的情。”
她毫无犹豫将红绳扔下了楼:“你我之间的情谊,便如这红绳,一刀两断吧。”
周煜哂了一哂,慢慢抬眼。
漆黑的眸子里是遮天蔽日的,不掺杂任何其他感情,纯粹的恨。
“好,好得很。”
他顿了顿,道:“王絮,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敌人。”
王絮很是诚恳地回:“一开始,不就是了么?”
徐载盈又在借刀杀人。
如今这一下,她彻底得罪了周煜。
往后,也不能指着徐载盈庇护自己。
周煜与她擦身而过。
一转眼,已经到了楼下,人烟密布,他狼狈地蹲在人群中寻找那只铃铛,手背甚至被路人踩了两脚。
周煜走后,徐载盈冷不伶仃开口问:
“我的匕首呢?”
王絮以这柄匕首杀了人,他也是清楚的。
王絮没什么好不拿出来的。
可是,那柄刀上,此时正系着一枚假玉佩。
在玉佩上篆刻国姓,是死罪。
王絮隐去眸底的隘色,故意问:“殿下,你与我,还有什么好说?”
“我竟是如此愚蠢,以为救了个小官的儿子,却没想到,自己跑来长安,自投罗网。”
徐载盈静默地看着王絮,没有搭话。
王絮见他一言不发,动作缓慢地将披风褪下,拉开一寸衣襟,露出锁骨以及后背:“殿下,我替周煜受了伤,也算还给你了。”
徐载盈眼眸微动,视线轻飘飘落在她身上。
女人乌丝并未干透,水迹自下颌一串串的蔓延到锁骨,还未待他瞧清楚,便已转过身。
蝴蝶骨上的一道暗红的伤疤,如蜿蜒的小蛇般盘踞在肌肤之上,映进他的瞳孔。
徐载盈面色平静,目光却顺着往下瞧。
骨肉匀称的背上露出一道花影。
轻描淡画,柔软干净。
是夹竹桃花。
夹竹桃花,美丽与毒性共存,恰似水中月,镜中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这是鲜花保护自己的手段。
这肯定不是她自己纹上去的。
可是她家里的人,也不可能带她去纹。
徐载盈先前自长陵官府调取过王絮的卷宗。
王絮是先帝靖徐帝在位之时出生,彼时七王之乱,各地戒严,王家未及给她登上户籍,也可能只是为了逃税,直至其十岁,景徐九年,方得落户。
徐载盈常感不妥,听王母讲述,与王絮相处,可见一斑。王絮聪慧,早熟地过了头。
这空缺的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王絮也同样在打量他,徐载盈长衫襟口处镂空绣着细长的竹叶,阵脚齐全,虚实相称。
徐载盈出声问:“你这纹身?”
王絮不紧不慢地拢好衣襟,淡淡道:“我忘了。”
她自然看得出他的疑惑,不卑不亢地挺直身子,盯着他的衣领:“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住的人,是因有人替他们撑腰,我记不住,也不愿记住,这样回答,你满意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载盈眼睫微动。
王絮用她那沾了血的手,上前来扯他的衣领,徐载盈皱了皱眉,扼住她的手腕:“你要干什么?”
“殿下,不知你的伤,好的如何了。”王絮也不抬眼,专注地去看他,视线从上至下,一点一点挪下去:“我记得你的肋骨,胸口……”
在山洞里,王絮替他换过衣裳,自然是知道他伤的部位。
她的目光逐渐下移,徐载盈神色有些冷,一双淡如茶水的眸子里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王絮终于抬眸,干脆道:“可这些,都不是因我而伤的吧?”
徐载盈的语气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所以?”
“其实,我早听说有人在长陵县挨家挨户的查,我知道他们不日就要进村。他们找的人,不是你,还有谁?你是一定会被救的。”
徐载盈能想出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我早知你有一道护心锁,因此才像你射出一箭,不是刻意地要杀你。
想到这,徐载盈有些烦躁,鸦青的睫羽遮住快要漫出眼底的幽暗,“我的刀,不是在你这里?”
她不是真心实意地要杀他,可一旦他挡了她的路,他就非得死不可。
他又提起刀。
王絮不回他,继续道:“我欠你的,是否早已还清?”
“你却派了一堆人在崖边射我。”
“你就这样理所应当?”
徐载盈眸中只剩幽幽的碎光:“欠你的,是周煜,不是我。”
王絮轻眨了下眼:“可殿下要杀我,我也未免太过无辜。”
在徐载盈眼中,她濡湿的发变得更黑,盯着她的瞳孔心会跳动的愈发缓慢。
他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他不喜欢懦弱的人,王絮这样,他反倒是高兴的。
徐载盈见不得懦弱。
那样的人,什么也得不到。
他却想问问王絮背上的纹身,可王絮乘隙后退,抵在栏杆上。
栏杆不稳定地晃了晃。
徐载盈脸色骤然变化,如晴日忽被乌云笼罩。他猛地向前大跨两步,王絮已失去支撑自二楼跌下去。
她却没朝他伸出求救的手。
飞掠过的天空湛蓝如洗,纯净的蓝色要将人吞没,耳畔的风拉扯着王絮,身体仿佛正飞向一个未知的地方。
耳朵里除了风声,似乎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种失重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
雨后冷衫味扑面而来,一只手,大力地箍住她的手腕,要将她拉上来。遽然间,王絮却张嘴咬在他手臂上,徐载盈几乎感觉到她的牙齿在颤抖。
徐载盈面不改色,王絮松了嘴,留下的齿印极深,所有的纠葛与亏欠,化作她牙关的力道,深深地扎进徐载盈血肉。
他的手上是铜锈味的血,王絮有些晕眩,恶心地咬下一口,“我总归是欠你,今日,一并还给你。”
王絮的唇畔渗出血线。
徐载盈不语,掐着她的手腕提上来,另一只手去揽她的腰:“二楼,摔不死。”
“你先上来。”
徐载盈的手流出了血,齿印边缘参差不齐,周围的肌肤微微泛白。
王絮舌尖扫过齿痕,再次重重地咬了下去,泄愤一样,这次,嘴里尝到一丝苦涩。
她是在耍花招。
徐载盈不喜软弱,可她却有些勇敢得过头了。没几个人敢以自己的命,换他垂怜,也没几个人敢用跳楼来威胁他。
因为他向来冷漠,从不把人命当回事。
徐载盈知道王絮在赌,赌他是否心软。
他平白生出几分无奈:“上来,我不会杀你。”
王絮的手指与他缠在一起,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惨白的肌肤下是条条清晰可见的青紫脉络。
手心血溢出地更多。
衣袖挽下一半,皙白手臂上,殷红鲜血如蜿蜒的小蛇般歪七扭八地淌下。
她眸中是动人心魄的水光:“阿莺。”
徐载盈一怔。
自得知他乃是太子之后,王絮便再未喊过他“阿莺”这个名字,甚至与他也未曾多说过几句话。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疏离与戒备。
因着他说了,他不会杀她,所以,她才如此亲昵地唤他阿莺吗?
他为什么要拉住她,这种高度,摔下去也不会危及生命。
难不成是他不想看到她受伤?
难不成,他喜欢王絮?
不可能。
徐载盈面色苍白又阴郁,鼻尖无意间蹭了下王絮的耳朵,他很快产生一种插翅难逃的恐惧。
他只是想回报王絮罢了。
只要拉她上来,她们二人,就两不相欠。
王絮抬起手,指尖在空中描画轮廓,徐载盈眼睫一颤,她便划过他的额头,眼睫,鼻翼……
她的指尖一定是冰冷的,流出的血一定是温热的。
王絮没碰到他,徐载盈却觉得脸上慢慢发热,先前受伤的地方也隐隐刺痛,有流火窜过脊背。
徐载盈水雾淋漓的眸里淌出蜿蜒的火光,刹那间,明明灭灭。
王絮伸手,指腹摸了摸他的脸,徐载盈侧身一闪,她仅揉开了他的发丝,吻上了他的眼角,这一吻,吻去了徐载盈的气力。
徐载盈遽然偏头去躲,鼻尖冒出了汗津,手臂陡然间松了些力。
就乘这个间隙,王絮手指划过他手背,缠在他手腕,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再见。”
徐载盈一贯冷淡的神情,转为几分惊诧,他听到了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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