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一轮湿黄团月缓缓爬上枝头,静默花苞中猝然炸开一捧银粉色的蕊。雪缕琼丝细长虬曲,颤巍巍地探身舒展。

此花唤作玉蕊,又名月下美人。却在一夜过后,便会香尽败落而亡。

椒房殿外,有一观音貌的妙龄玉女,怀捧《太上清静经》,从玉蕊花垂拂的枝蔓下袅娜经过。

“长姐今日可曾觉得好些?”

捧经女子只手提起裙裾,跪坐在宝榻前的蒲团上。

行动间,云母莲花冠下缀着霜色轻纱,飘若无依地垂在颈侧,隐约遮掩了半面。披散在净滢滢的锦帔青羽裙上,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本宫这身子若能好些,你怕是就要不痛快了罢?”

常皇后欹靠着大迎枕,青白的手指落在萸紫洒金被面上,有气无力地冷哂。

初夏已至,皇后头上却勒着条宝蓝抹额。双颊虽敷着细腻脂粉,却仍可窥见其下灰败无光。

却说皇后怀身时误食桃仁,致使腹中七个月大的男胎没能保住,身心本就折耗不小。

在小月子里又得知自己往后恐怕子嗣艰难,顿时神毁心伤,竟险些酿成崩漏之症。

后来也不知是太医妙手回春,还是虚岸道长画的那几道符箓起了效用,皇后的下红症总归是渐渐止住。

可于皇嗣之事上,却是彻底没了指望。

噩耗传到常府后,经由老管事一提,右相终于想起那个寄养在道观的庶出女儿。便琢磨着请旨送她进宫,只道是为皇后诵经祈福。

名为侍疾,实则打的是什么主意,众人都心知肚明。

此事虽拿到皇帝面前提起,可就连右相自个儿都没什么把握。

谁知皇帝没多思量,竟当真应了。

朝野上下闻知,莫不眼红心热。

皇上坐拥天下,何等尊贵无匹。断没有常家想送女,皇上便会要的道理。

想来皇上与发妻的情分,到底是与旁的妃妾不同。

无人能够猜中,周玹应允下来,并非是施恩皇后或是常家,独独是为着青皇观里那一夜荒唐。

“长姐多心了,妹妹与您皆为常家女,自当同气连枝,盼着彼此都好才是。”

常清念抬起一双软和杏眸,银月清辉镀在她光洁面庞上,与皇后三分肖似的眉眼间含着恬淡笑意。

檐外柔枝浴着月色,透过绮纱窗纸,在榻前投下道斜长黑影,仿佛将此间一分为二。

一面红颜转瞬成枯骨,一面春光化去梅梢雪。

常清念素质艳光的模样儿,刺痛了皇后眼底心间。

皇后委靠在宫灯投下的暗影里,不甘地微阖眼睑,恨声道:

“若非本宫命数不济,又岂会白白便宜了你?”

命数不济?实在可笑。

时至今日,皇后竟仍觉着自个儿小产是场意外。

常清念微垂眼帘,冰冷的讥诮之色一晃而逝。

说来她这嫡姐的生辰恰逢正月初一,按照算命先生的批法儿,可谓是天生的娘娘命。

水葱似的指尖捻着泛黄经页,常清念倏然轻笑,曼声宽慰道:

“非也,长姐凤命加身,洪福齐天——”

只是偏逢着了她这黄泉索命之鬼,定要将人拖去阴曹地府才肯罢休。

“长姐心绪不稳,忧愁多思,怕是有损凤体。臣女还是为长姐诵些清心经文罢。”

见皇后没拒绝,常清念自顾自地垂眸,瞧向手中经页。

纤细羽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翳,掩盖住眸底寒凉,常清念低声诵念道:

“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常清念嗓音清澈空灵,如山涧清泉般泠泠悦耳,仿佛当真能涤荡人心积恶。

可于常清念而言,这满篇清净经文,不过是世间最虚伪的谎言。

她能苟延残喘到今日,全凭着对常家人的一腔恨意而已。

悲苦沉湎,不可自拔。

六合内外,无人救她。

“启禀皇后娘娘,圣驾快到门口了。”

门外传来宫娥恭敬的通传声,陡然打断常清念的诵经。

“圣驾”二字如羽毛尖搔过耳廓,常清念玉躯轻颤。敛裙退到孔雀扇前时,指缘已深深压进掌心。

余光瞥见一道颀长身影跨过门槛,便立刻随众人一同伏拜下去:

“叩见陛下。”

豆烛浇融鎏金盏,满室荧煌璀璀然。

周玹一袭月色常服配着白玉冠带,踱步走进凤仪宫中,便似骤然在金流沙中兑了细碎的银。

腰间琼锦上薄染一缕竹似的寡青,愈发衬得男人容仪俊逸,神姿高彻。

“免礼。”

周玹淡然命道,清越之声如金玉碰撞。

大景朝开国不过百余年,当年太祖皇帝为稳江山,迎娶胡族贵女拓跋氏为后。

而早逝的荣宪皇后,祖上亦是复姓贺兰。其子周玹身上多少沾了点儿胡人血脉,故而生得眉眼深邃,鼻梁高挺。

本该是个凌厉的长相,却又因着周玹素日持身贵严而不矜,极少急言令色。面上只带出几分温润君子气度,不曾教人窥见骨子里万事不萦于心的淡漠。

乍一瞧,倒是颇能唬住人。

大抵是不常开杀戒的皇帝,在当朝臣子的歌功颂德之下,都能先暂且传扬出个仁君的美名。

周玹进来时便瞧见了常清念,此刻眸光状似无意地掠过殿内,却在触及常清念的瞬间稍顿了顿,旋即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皇上——”

皇后听见动静,当即掀被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周玹快步上前,轻轻按住瘦削双肩。

“皇后身子不适,不必多礼。”

周玹温声说道,伸手扶着皇后重新靠回迎枕上。

指腹轻轻贴着皇后冰凉的手背,周玹停顿一瞬,似乎在掂量什么。

掀袍落座在榻边后,周玹目光微微侧移,再次望向不远处静静站立的常清念。

念及皇后不宜伤心劳神,周玹未曾言明他与常清念之事,只作不识般开口问道:

“这位女冠是……”

皇后并不知晓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只当周玹是初次见到常清念,便朝常清念招了招手,扮出姊妹亲热的模样,向周玹引见道:

“启禀皇上,她便是妾身家中的二妹妹。”

皇后虽与常清念不睦,但在周玹面前,谁也不会张口提那些龃龉。

“妾身这位妹妹自幼在道观长大,前些日子才被接回府中,多谢皇上允她进宫来陪伴妾身。”

常皇后偎在周玹肩上,转眸望向常清念,语调柔婉,眼神中却满是居高临下的施舍姿态:

“妾身斗胆求个恩典,便教妹妹唤您一声姐夫罢。”

周玹闻言,俊眉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却到底没有驳皇后的面子,默许了皇后所言。

皇后本意是想借此敲打常清念,提醒她之所以能进宫,不过是沾了有个皇后嫡姐的光,莫要妄想能取而代之。

却不想,这声“姐夫”,可是正中常清念下怀。

常清念眸中盈着软光,顺势欠身行礼,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姐夫。”

一似花絮沾湿,缠入湫沼,不知是勾惹了谁的心肠。

常清念垂首敛目,双手交叠拢在身前,仿佛是个恭敬拘谨的姿态。心中却暗自体会着周玹的目光,幽邃又隐秘地落在她身上。

感受到周玹的凝睇,常清念克制地微微抬眸,同这位曾与自己翻云覆雨的九五之尊相视一眼。

四目相对,暧昧悄然洇开。

一个波澜不惊,一个温软含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又像是什么都已心照不宣。

喉中忽然有些涩,周玹眼眸晦暗,不禁又想起那个竹婆娑,雨飘摇的春寒夜。

青皇观中檀炉倾倒,跳珠入牗。

他亦如当下这般,望进那双春情恣生的杏眸。

只是那时更添了许多,恰如他曾用指尖撩拨起女子湿漉漉的鬓发,也曾俯身吻过那对儿薄如蝉翼的蝴蝶骨。

潮湿艳靡的漆榻间,雪山酥润,樱红点点。柳眉桃脸儿,活色生香。

周玹喉结暗滚,略微颔首,算是应下。

可他自问有愧,是无论如何也唤不出那声“小姨”的,便只带着三分客套问道:

“女冠入宫也有两三日了罢,在宫中可还住得习惯?”

“回陛下的话,承蒙长姐关照,臣女在宫中一切都好。”

常清念浅笑福身,望进皇后眼里,满含深意地说道:

“如今能时常陪伴长姐身侧,一叙姐妹之情,臣女心中倒是比从前在道观时还更安定些。”

常清念着重咬了咬“姐妹之情”,又刻意提了一句“道观”,果见皇后笑容有些勉强。

常清念却是笑意更深,不就是恶心人么,好像谁不会似的。

皇后在宫中需要族女帮衬,可和她一母同胞的三小姐才将将十岁,实在太过年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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