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二年前 长安。

召朝战败,勒燕求请嫡公主和亲。

皇帝不允。

勒燕铁骑踏破焉支山,勒燕王那木仁连拔二十一城,火烧燕云。关隘天堑不复,长安岌岌可危。

继后哭道:“陛下!您当真要把云皎送去那虎狼窝吗!云皎才十六,臣妾将她视若己出,这还怎么活呀!”

年过半百的老皇帝掐住眉心,压下不耐烦:“这仗打了一年,召朝战败,割地赔款……勒燕王与朕同岁,朕也舍不得云皎受苦。皇后有何良计?”

继后轻摇玉手,揪出了不受待见的争云飞,会心一笑:“勒燕王只说了要嫡公主,并没有说要哪一个呀。”

在皇陵捉蛐蛐儿的争云飞:“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绑到紫宸殿,压跪在地上。

从龙椅上俯视,小小女孩,苍白瘦弱,脊背却挺拔如松柏。昂首,一双飞凤桃花目倨傲淡漠,摄人心魄。

·

争云飞费力仰头,看不清居高临下的皇帝。

“不去,滚。”

继后尖叫,长指甲快戳进争云飞眼里:“竟敢抗旨!赐你生路,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还不满意了?”

“若两国交战,首先被祭旗的就是我——还生路呢,我看是生怕我死晚了!”

见争云飞把桌掀了,继后脸色大变,尖叫:“来人呐!把这牙尖嘴利的小蹄子按紧了!她不知从哪学了点邪门歪道的武功,当心对陛下不利!”

侍卫立刻点封了争云飞大穴,逼得她呕出一口血来。

突出的肩胛骨不断耸动,细胳膊几乎要被掰断。

争云飞啐了一口,傲视群臣,不屑:“勒燕王已经强娶寡嫂——二十年前和亲勒燕先王的辉夜大长公主为妻。十七年前勒燕王那木仁毁我母后清白,十七年后我去做平妻?哈,好算盘,你也滚。”

皇帝龙颜大怒:“孽障!来人!”

太监端来一颗枣大的药丸,直接塞入争云飞口中,逼她吞下。御前带刀侍卫见争云飞反抗激烈,夹在她脖子上的刀背往下压了压。

争云飞干呕,想起她上一次见这个所谓的“父皇”还是十四岁时,大殿之上,面带傩面的巫口念咒语,用母亲尸油混以父亲的骨血,在她背上刻下苍狼图腾的刺青,说是要“压制”什么。

后背的刺青早已长成光滑皮肤,现在却隐隐作痛。

争云飞无所谓:“哈,正好,我师父和母亲在黄泉游荡许久,我也该去侍奉他们了。”

皇帝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呵呵,侍奉你师父庭前柳?他要是不救你,你也不用活在这世上受罪了!平瑞二十二年他包庇勒燕质子细作,我杀他,你竟然还想劫法场?不自量力!”

“劫法场?什么劫法场,我那会才十二!你没必要把所有的坏事都赖在我头上!”

“住口!还想狡辩!”

争云飞讥笑,舔舔嘴角:“我师父当年凭一腔救国热血把我剖出来,却被你流放。他自毁面容,隐姓埋名,回到皇陵将我养大。而你?步步紧逼!”

“流放私逃就够他喝一壶了,朕容他多活几年,已经是仁至义尽!”皇帝摇着盛放药丸的瓶子,又道:“慢毒罢了。发作时如蚁噬骨五感尽失——每月将勒燕情报传递回来,给你缓解的解药,还能苟活几年。”

争云飞想起师父庭前柳,那个将她从鬼门关救回来的文弱书生。

流放、家破人亡、毁容……完整的人格被一点点抹杀。

庭前柳那么爱干净,跪在泥泞的刑台上,衣不蔽体,披头散发,受人唾骂。遗言却是对刽子手说的那句:“谢谢你,结束我的痛苦。”

争云飞哂笑。

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发硎利刃,明堂之上,向天下昭告:她若出鞘,必将锋芒毕露。

“我一无所有,来去空空,死生随意。”

皇帝老态龙钟的油脸上挤出怪异的笑容:“你不怕死?没关系。温小侯爷……你的表兄,还以为朕赏赐了什么灵丹妙药呢。”

争云飞一震。

温颂玉那张人畜无害天真可爱的傻样浮现在眼前。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为什么不能守护珍视之人?

我有什么错!

戳到争云飞软肋,老皇帝眼中满是变态的狂热:“——听说你们私交甚笃啊。呵,温家可就剩他一个人了。 ”

争云飞眼角猩红,呼吸艰难。

恨,怎么能不恨?

争云飞在学会爱之前就学会了恨。

“……老不死的,你威胁我?你先虐杀我师父,又毒害温颂玉!凭什么?温家满门忠烈!他父兄战死沙场,母亲扶桑君是你亲妹妹!”争云飞搬上在市井之中的毕生所学:“你个欠拍的烂黄瓜,阳间呆够了想回家呢?瞎叫什么呢天早就亮了……”

大殿之上,全是养尊处优文雅之人,哪里见过有辱斯文的市井骂言,皆呆若木鸡,“这这这”了半天。

争云飞骂声未落,和亲聘书劈头盖脸地砸来!鬓发打落,书轴在她苍白瘦削的脸上划下一道血痕。

争云飞被压伏在地,伤口贴着冰凉地板,眼神却癫狂狠戾,半张脸都是血,大笑:“老不死的,你最好盼我毒发死在和亲路上!我是恨勒燕王那死老头,可我更恨你!你只爱你的权利、你的脸面!你明知是勒燕王强迫我母亲,为何要我母亲承担责任,让我还债!靠北玩意儿,你的能耐就是折磨女子?等我杀了勒燕那老不死的,立马回来提你人头,头盖骨抠下来打快板!”

皇帝气得面目涨红嘴唇发紫,捂着胸口,苍老的胸腔发出漏风的声响。

差点背过气:“你……你……来人!来人!!!拶子呢?拖下去,再打二十大板!”

“我会杀了勒燕王再由你陪葬。你就等着我踏平召朝江山吧。”争云飞受拶刑时依旧昂着头,冷笑,不见一滴屈服的眼泪。

皇帝居于高处俯视争云飞溃烂的双手,沉默良久,心中腾涌起强烈的不安。

颓然跌坐在龙椅,挥挥手,让争云飞滚蛋。

·

于是。

争云飞,这个不受待见、守了十七年皇陵、先后所出的嫡公主,稀里糊涂披上吉服,代替继后的心头肉,塞进和亲马车,跨越千山,和亲勒燕草原。

·

翻过燕支山,就是勒燕草原。

回首,长安城不见踪影,燕支山拔地而起,

争云飞知道这辈子再也不用回来了,心中大快。

低头检查因受拶刑而溃烂的手指,手法熟捻、呲牙咧嘴地缠好指间绷带。

送亲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华盖荡漾,马车披红戴花,金铃阵阵。

争云飞身着盛装,东倒西歪地倚在车里,懒懒撩起红帘,温颂玉那张人畜无害天真可爱的傻样出现在眼前。

她指间转着羽扇,打了个哈欠——她睡眠一向不好:“哭哭哭就知道哭,窝囊……我又不是要死了。”

礼部侍郎温颂玉作为争云飞表兄,主持送亲情理之中。

这话温颂玉不爱听,赌气,不看争云飞红妆明媚的桃花面,梗着脖子攥紧缰绳,眼泪狂流:“草原苦寒,勒燕人剽悍粗鲁,你虽是做男孩养大,但也不能嫁去那种蛮荒之地!”

温颂玉越想越痛心,直摆手摇头:“贫穷。野蛮。落后……要不,你跑吧——对,话本里管这叫逃婚。”

手持华盖的仪仗跟得太紧了,温颂玉回头皱眉,仪仗立刻拉开距离。

争云飞失笑:“我跑了你怎么办?诛九族?”

温颂玉瘪嘴不语。

争云飞道:“距上一位和亲公主,辉夜大长公主,也就是如今的勒燕王后入草原,才过去了二十余年,草原没有你想的那么落后。”

温颂玉奋力辩白:“是,辉夜大长公主出身武将汤家,与我母亲、你母亲,手帕交,被今上认作义妹,在召朝鼎盛之时和亲草原,维护两国和平二十余年,带去召朝的生产和习俗……只可惜,勒燕先王中计早逝,她被迫嫁给杀夫凶手——小叔子那木仁。一年前,现任勒燕王那木仁终于准许她回召朝,谁知罹病北地府,久不愈,客死咸阳。后追封为‘景明君’,以军礼下葬。你一人在草原就是钻进虎狼窝,无人庇护,这怎么活!”

“咸阳至长安不足五十里。她差一点就到家了。”争云飞答非所问,趴在窗棂上,摩挲着吉服上玉带钩,发现形状怪异。

虎斗飞雁?

奇怪的形状。

“话说,辉夜大长公主育有二子,公主伽西耶与王子阿洛商。他们两个,怎会容忍仇人叔父娶了自己的母亲?”

温颂玉叹息:“勒燕先王于平瑞十九年战死,无全尸,勒燕草原由此大乱。同年,那木仁上位,长女伽西耶被流放,阿洛商没车轮高不能杀便入召为质……怎么阻止?你尤其要注意勒燕王子阿洛商,这厮心思深沉手段毒辣,入召为质后犯上作乱,又畏罪潜逃回勒燕,成为杀父凶手那木仁的手下屠刀,披血三千里,荡平两国边关。此次召朝大败,全是他……”

温颂玉话音未落,手持华盖的仪仗突然倾斜了一下。

争云飞头脑发昏,听到似有似无的清脆声响,像是骨头和金属碰撞。她探头去望,对上一双冷邃绿眸。

眸色不同于汉人,眼尾锋利悠长,看人时漫不经心地钉一把淬过寒梅冷香的钢针,谁接过他的眼神都会被心甘情愿地捅成筛子。

“……”

狼。

这才是狼。

勒燕草原一口能咬穿脖颈的苍狼。

那人见争云飞察觉,眼神瞬间变得无辜清澈,虚扶了一下婚仪需佩戴的半张鬼面具,低下头去,腰间佩戴的骨片抱腰装饰发出酱响,勾人心魄。

“怎么愣住了?”

温颂玉不知发生了什么,随着争云飞张望,什么也没看到,继续道:“辉夜大长公主也非寻常女子。勒燕先王死后,她带兵讨伐东北梨俱部落,在狼群中夺回勒燕先王被啃食,所剩无几的头颅。先王战死,群龙无首,辉夜是和亲的汉人公主,勒燕贵族纷纷起兵乱朝。

“那木仁借梨俱部落的势力挑战王位,以两个孩子的性命相要挟,辉夜只能委身嫁给新的勒燕王,那木仁。”

“……女人啊。女人生来就是可怜的。”争云飞还想着适才那双眼睛,“话说,辉夜大长公主替你母亲和亲,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替你的母亲走了本该走的命运?”

“我娘亲……”

温颂玉语塞,随即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我不是让你怜悯谁!

“勒燕王那木仁残□□奢,年过半百!霸占长嫂成何体统!如今又来娶你!你还没他儿子大!还不如……”

“不如?”争云飞狡黠地眨眨眼。

温颂玉遣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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