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父子的马车刚刚停靠在明府门口,就有争吵声入耳。

明珠先一步下车,容若呆在车室内,掀开帘子朝家门口看。

“放开他。”明珠走到那看着挺落魄的不速之客面前,“你是谁啊?”

“参见明珠大人。学生孔尚任,一直仰慕纳兰公子才华,今日特来求见。”

明珠冷哼了一声,见容若没从马车上下来,只当容若是不想见眼前人,殊不知容若只是选择观察罢了。

孔尚任向明珠行了个大礼,高赞道:“纳兰公子真切鲜明、动人摇曳、天成意境、不染纤尘,可谓是世间之尤物。”

容若一惊,放下帘子,失重靠坐在车室内,自问:“动人摇曳,天成意境。何解何解?”

而在日后孔尚任的名震天下的四大杰作当中,切切实实是出现了对男主角的这般描述。

明珠背着双手,问那落魄者:“你来见我儿,所为何事啊?”

孔尚任自信道:“学生要干两件大事,有托纳兰公子相助。”

明珠一挑眉,一指那人,问:“你要干什么大事?”

“学生要写一部大戏,以南明王朝的兴亡为背景,来歌颂民族英雄和忠贞爱情;学生知道纳兰公子作画题字天下一绝,特地带了白画扇前来,还请公子赐作《桃花扇》一把,取‘碧桃引春来,血红染东风’之意,让学生睹物而启智慧,文如泉涌。”

“孔生,你是想害死我家公子吗?”管家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你这是叫我家公子助力你写反剧和写反诗?”

管家立刻问明珠:“请了老爷的意思,是否马上把这等狂徒抓起来?”

明珠淡定道:“要不是答应了容若不治孔尚任的罪,本官早叫人把他拿下了。”

“学生谢纳兰公子!”

孔尚任跪地,对着天际发出一声高呼。

——我在马车室内,你喊天做什么?

容若在孔尚任看不见的地方,探出脑袋看他的背影,对他招了招手。

明珠也不跟孔尚任计较“反”或者是“不反”了,只正经问他:“那你打算花费多长时间,把你口中的大作写成啊?”

“十三年。”

孔尚任应的非常清晰。

容若听到,心里忽然觉得悲,十三年啊,这以后自己都怕已经作古了吧?

如果“江城五月落梅花,人生三十终抱憾”的预言成真的话,哪里还能看见孔尚任的完整完结作品?

“你就该感谢我儿的那一笑和那一语。”

明珠摇了摇头,马车中父子的对话,自然是没必要让孔尚任知道。

“学生不懂明珠大人的意思。”

“孔尚任,你回去吧,等到万事俱备之后,再来。”

“学生还未见到纳兰公子,不能走。”

“管家,送客。”

待到孔尚任被管家撵出去了一段路,容若才下了马车。

容若对车夫吩咐道:“你跟着孔尚任到他家去,把空白画扇取来。就说是纳兰公子的意思。”

*

数日后。

“饮水词歌·素菜馆”的雅室内,容若和沈宛围圆桌而坐。

只是桌上无菜,唯有笔墨和词稿纸。

容若展开手中之物于桌面上,道:“宛卿你看,我新得了一把白画扇,扇主人说这扇叫做:桃花扇。”

沈宛才尝过公子给的精致点心,就笑道:“桃花哪及公子的芙蓉花和芙蓉酥?”

容若装作遗憾,道:“宛卿不解纳兰心事。”

“谁说的?”沈宛只怕容若真伤了心,“公子的‘芙蓉’,是指渌水亭的渌水池里面的荷花,清水出芙蓉。可不是巴蜀地区的芙蓉花。”

“我家的芙蓉酥其实是荷花酥,但是皇上在宫里吃的是模样跟芙蓉花一样的点心,我不告诉皇上。”

“皇上迟早知道,你的词、你的所爱、你的兴趣,皇上都知道。没准皇上现在也在琢磨你。”

“除了心事,纳兰容若就没有秘密了吗?”

“公子的心事我能解,所以公子现在是个清澈见底的人。”

“冰雪还未化呢,哪得溪流潺潺、冰清见石?”

“化雪的时候冷,公子千万保重。勿要为了看清澈的溪流而邀约我。”

“哦。原来宛卿想邀我去感受融雪融冰时的景色呀?我答应你。”

“公子哪能把我的叮嘱当成反话来听?还自动自觉地说好?”

“不行吗?”容若期待她的回应。

“不,我喜欢跟公子在一起。”沈宛承认了自己的小心思,“是我有意先偏惹公子的,我答应公子。”

“那一起涉冷、破冰、看清水的宛卿,就归我了。”

容若情不自禁地握住沈宛的手,眉眼之间,写满了“太好了”的喜悦。

沈宛喜欢看容若率真的模样和神情。

她希望:能够把容若从一只笼中鸟,变成一个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的人。如果再贪心一点,能够让容若在言语之间也自由自在就好了!

真盼着纳兰公子能做个寻常人呀,无拘无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甚至是……想坦露心事就坦露心事,不必顾着眼前人是谁。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容若用镇纸上下压住了一张白纸。

“古人真是巧妙,以婀娜论柳树,以夭夭论桃树,总归是无关一个‘情’字,却被后世以‘情’字解。误了多少人,也包括孔尚任,宛卿你说是吗?”

沈宛一边研墨一边道:“公子博学蕴厚,便是知道《园有桃》里的这一句:园有桃,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容若问她:“你说在汉人里面,有自己的庄园且庄园里的桃树长势良好,却故作忧愤、放声歌唱的人有多少?像孔尚任那般——无园思家、无树思桃;怀才不遇,却有理想有抱负之人又有多少?”

“数不胜数。”沈宛道,“但能遇见公子和得公子一扇点悟之人,却唯有孔尚任一个。”

“无从下手,不晓得该写该画什么。”容若搁了笔,“心中却是有不少替孔尚任想明白了的东西。”

沈宛伸出自己的掌心到容若面前,拔下自己的尖头珠钗,深邃道:“桃花要血染的才好、才真。”

容若摇头,后退了一步,“这么说你不觉得疼,但作为听者,我疼。”

“公子不问我怎么认识孔尚任的?”

“我只猜是因为你师傅。”

“孔尚任确实找过我师傅,但是没聊什么国家大事,我瞧着孔尚任脑子里剧情颇多,全都等着落笔成字演绎出来呢。”

“可惜大清科举不考这个,不然分化出一个独立的类目出来,孔尚任就是第一名。我阿玛推荐过禹之鼎为如意馆画师,但孔尚任不可能复刻禹之鼎的路线,毕竟我阿玛不糊涂,戏剧演绎,弥彰盖影和隐喻折射之幕众多,搞不好就是即时领罪即时掉脑袋,所以孔尚任的前途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我还当孔尚任会向我师傅请教些南明王朝的轶话和旧事呢,结果楞是没有。所以我觉得孔尚任是忠于大清的,才把他推荐给公子。”

“即便我有心关照他,有阿玛在,他也进不了我的渌水亭。”容若没让沈宛失望,“若是是孔尚任需要我资助,或是其他,宛卿你可以当这个信使。”

“那公子就专心画这把空白折扇吧!”沈宛让容若坐下,“公子画好后,我代公子转交和传话给孔尚任。”

“好。”

容若温情地回望了身后的沈宛一眼,重新拿起了笔。

*

两日后,养心殿内。

玄烨仍旧是戴着那十四瓣的金刚菩提子手串坐在纳兰面前,纳兰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照着玄烨的意思:拟写孝庄太皇太后的生日贺文。

“三月份皇宫里热闹的很,皇阿奶圣寿、后宫选秀、赏花宴。朕会非常忙碌,但朕喜欢这种充实感,关键是这些活动全是朕的家事,用不着你陪着参加。朕不找你出主意,你就不会遭殃。”

玄烨呵呵一笑,然后催了一句,“纳兰,朕吩咐的东西,你写出来没有?”

“臣正在写。”

纳兰一抬头,看见的是玄烨半下袖子的、托着脑袋的左手手腕。

“你怎么不写快一些?”

玄烨继续搅了搅纳兰的思路。

“行文速度,要跟得上脑袋速度才行。太皇太后对臣有恩,臣不能随便写。”

“你是代朕写、以朕的口吻写,不是为你自己写。”

“臣说过多次了,代笔之事臣不能干。或者就是皇上找别的大学士干,总之臣现在写的,是出自自己的肺腑给太皇太后的生日礼贺之言。”

玄烨走到纳兰面前:“你这是抗旨!”

纳兰起身道:“是死罪,但不会身败名裂,臣认了。”

玄烨又道:“朕想着什么时候去一趟泰山,你随行。”

“是。”纳兰露出高兴的表情,“冬春两季熬过,臣的身子就没有什么大碍,可随圣驾前去山东。”

“你不是应该力劝朕此举不妥吗?”玄烨对纳兰的反应出乎意料,“自宋真宗之后,就没有皇帝在泰山封禅过。朕要是真往泰山去,满朝文武包括你阿玛明珠,不得个个站出来反对?”

“那要看皇上打着什么名目去。”纳兰出了个主意,“皇上还年轻,目前没有驰骋天下的政绩和万众口碑,打着‘封禅’的旗号去自然是不成。但皇上要是说去泰山巡狩,满朝文武就不好反驳什么了。”

“你接着说——”

“巡狩之后,皇上登泰山题字,以字宣威,不是等于‘封禅’了吗?不是等于告诉天下‘少年天子心怀大业,大清江山千秋万代’了吗?”

“不愧是朕的纳兰!”玄烨大喜,“朕不会食言,等到你进国子监读书然后考取了功名、等到河运漕运畅通无阻、等到三藩平定,朕就带你一起登上泰山,睥睨天下。”

“一言为定。”

“朕之一言,驷马难追。”

君臣走出殿外,一同站在菩提树下。

纳兰不再称臣,而是自称了“我”,因为他想对玄烨说真心话。

“皇上真觉得我进国子监读书能够得偿所愿吗?”

纳兰摇了摇头。

“你怕那些老师教不了你?还是怕那些老师不敢教你。”

“我……只恐自己去国子监之后,一半时间是静心学习,另一半时间学着领教‘明珠的儿子’在那些老师心中是怎么样的存在。所以我的心扉还没有被敲开,还在准备怎么去面对学业和人情世故上的一切。”

“人家索额图的次子格尔芬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不一样。”怕玄烨误会,纳兰马上补充了一句,“我没有自恃天资聪颖、胜过索额图次子的意思。”

“那些老师要是让你不如意,你直接跟朕说。”

“那我就直说了,理藩院之事,照着皇上的意思我阿玛已经做了万全处理,但是挑事的徐乾学日后会当我的老师,我自知这层师生关系微妙,不如请皇上给我点忠告吧?”

“那朕就给你一句最简单的话:你跟着徐乾学学知识,不跟着他学做人不就好了?”

“我再问皇上,如果我觉得:徐乾学的城府颇深不输我阿玛明珠,我又当如何?”

“那就不是你该考虑的了。那样一来,必将上升到朕该考虑的国事层面,朕肯定会顾着你的感受多一些。”

“我相信皇上。”

透气过后,君臣两人又回到了养心殿内。

同时出现的,还有拿了茶点来的总管大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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