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横被逼到了绝境。

身后,是浓雾弥漫,深不见底的万丈高崖。

身前,是密如织网,结成铜墙铁壁的枪阵和弓弩。

穷途末路,无处可逃。

呼啸的冷风从耳边拂过,吹动凌乱的鬓发。

冷风钻入肺腑,呼吸之间,都有着如刀割般的疼痛。

而这疼痛,又在一点一点消失,随着毒血的扩散,逐渐转为麻木。

视线越发模糊,但宋云横能清楚地记得眼前每一个敌人的长相。

这些兵士,都是曾经和他一同征战万里,一齐面对过刀枪箭雨的亲信同袍。

此刻,这些同袍把杀敌的枪尖对准了他。

坐下的战马发出一声悲鸣嘶吼。

宋云横和它一样不解:“叶驰,你为何背叛我?”

他和叶驰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他们曾并肩而战,生死相托,在苍茫的冰原上,茂盛的草野里,一同血战千军万马。

而今叶驰领着他麾下的兵,朝他射出了淬毒的箭羽。

“云横,这并非背叛。”

重装的兵士让出一条通路。

低沉的嗓音从人墙中透过来,身穿玄甲的兵马大元帅一步一步缓慢走出,铁甲在地上踩踏出铿锵的金铁声响。

“陛下才是真龙天子。你作为摄政王,倒行逆施,擅权自专,以下犯上。”

“如今陛下要亲政,朝中百官皆已俯首臣服。云横,把你手中的玉玺和虎符交还吧。”

“你卸下兵权,回到宫中,从今往后不再干预朝政,做一个自在闲散的异姓王,我和陛下都可保证,你下半生依旧锦衣玉食……”

“虎符。”宋云横冰冷打断叶驰,“你为了独占兵权,因此才背叛我,暗中投靠陛下。”

他鄙夷一笑,将目光转向叶驰身后的人墙通道中:“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陛下。”

话音一出,风声骤停,山河一荡。

片刻的寂静之后,又有金铁铿锵的脚步声传出,通道中走出一个人影。

年轻俊美的帝王身着金甲,殷红披风在峻劲挺拔的身躯后猎猎飞扬。

“云横。”当今天子——周时疑,缓缓开口,声如金石珠玉,威仪浩荡,“放下刀剑,下马,随朕摆驾回宫。”

“你受伤了。回到宫中,朕亲自为你上药包扎。”

“我这伤,难道不是拜陛下所赐?”

宋云横冷眼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扶持上位的帝王,往日那些促膝长谈,一同筹谋的夜色浮于心上,又瞬间破碎。

年轻的帝王羽翼渐丰,已不再甘心屈居于一个权臣之下。

“我随陛下回宫,还有活路吗?”

“云横,朕可指天为誓,绝不会伤害你。”

“不会伤害,”宋云横向天冷笑,“只会将我一生软禁于皇城之中。”

这和死,有何区别。

他这不到三十年的短短人生,戎马八载,扶储君,平内乱,攘外敌,一心系于山河社稷,平生唯愿海晏河清。

却最终,迎来众叛亲离的结局。

可他是大昭的王,无论身处何种境地,绝不束手就擒。

倘若今日将迎来末路,那便将满腔鲜血,挥洒这日暮穷途!

宋云横轻轻闭上眼,而后——猛然睁开!棱光在双眸中闪过,映出冷寒的剑影。

缰绳一拉,战马高亢嘶鸣,朝着枪阵中央的帝王疾驰而去。

困兽犹斗,他不求苟且偷生,只求一个鱼死网破。

“云横,别犯傻!”

叶驰一声低喝,长剑随着他的声音一同飞出,直指宋云横小腿外侧。

银芒在空中破风而过,带出一条血线。

火辣的疼痛瞬间从小腿蔓延至全身。

宋云横终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而后,视线一黑,瞬间失去所有知觉。

***

不知过了多久,宋云横再次睁开眼。

四周是一片漆黑的天幕,天似穹庐。

有流光一般的幕布如走马灯,显现着活动的光影。

这是何处?

阴曹地府?

一道古朴悠远的声音在天幕中响起:

宋云横,仪式正在进行。

在此期间,你的魂魄便待在此处,等待仪式结束。

悠长的尾音消失,另一个奇怪的意识钻入脑海,瞬间让宋云横明白,自己身处世界夹缝:归墟。

眼前的光幕,便是归墟的记忆,光阴的长河。

宋云横看到了自己死后的世间。

在他死后,帝王周时疑亲政。

周时疑确实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在位几十年间,大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真龙天子南征北讨,消灭了和大昭争战几百年的夷族,将国家版图扩大一倍,各族就此统一。

天地为炉铸英雄,山河作笔叙诗篇。(*)

天下一统,江山如画,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后世给了周时疑最高的评价:功震寰宇,万古垂青,独揽九州,盛世明君。

而他自己,史书上寥寥几字:谋朝篡位,倒行逆施,专横跋扈,乱臣贼子。

宋云横感觉愤怨、愠怒,而后又化作一股苍白可笑的无力。

不过这样的怅惘失落并未维持多久,很快,他又在继续流动的时光中,看到了世间的延续和发展。

周时疑退位,新帝继位,大昭改朝换代,山河换新。

而后天下大同,皇权陨落,世间步入新的时代。

他的一生,周时疑的一生,大昭的国祚……天地万物在光阴的洪流里,都不过沧海一粟。

他坐在时光长河边,静静地看着,走马观花地经历了千年的时代变迁。

千年之后,书页腐朽,墨字褪色。

千年前的那点功过,成了茶余饭后的闲谈,是非对错任由后人评说。

周时疑的事迹被改编成各种小说,戏剧,这个千古帝王的一生被后人添上了许多玄幻色彩。

而宋云横自己,也时常一同出现在各种书本和戏剧中,有时是只露一两面的小反派,有时是戏份重要的大反派。

也有给他正名的:倘若不是他为大昭奠定的厚实基业,周时疑不会取得如此巨大的功绩。

但千年已过,回卷再读,青史的评价、真伪,全都褪了色。

几页黄纸,短短一生,在王朝的兴衰更迭,在时代的蓬勃发展,在漫长的时光长河中,能算什么呢。

当年的百姓不在意,后世的百姓更不在意。

尽观千年的他,自己也变得不在意了。

他听到百姓在看书时对自己的评价:宋云横这个摄政王,真是个大冤种啊。

大冤种。

看过千年兴衰的宋云横自嘲一笑:这样的说法,真贴切。

此时,那道很久以前听到过的,古朴悠远的声音再次响起:

宋云横,仪式已经完成。

回你该回的地方。

该回的地方?回哪?

他正疑惑,小腿上,千年前曾受过伤的地方,那早已愈合的伤口处猝然发热,泛出久违的尖锐疼痛。

刹那间,眼前一黑。

***

宋云横又一次睁开了眼。

脑子有些昏沉,使得刚睁眼时视线模糊,过了好一会才缓慢变得清明。

他躺在一张大床上,木质的床头、床尾、床柱上都雕刻了精细的花纹——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淡红色的纱帐从床架上垂下,透过半挽的纱帐空隙,能看到床帐外的屏风,博古架,座椅……

这是一间纵深宽敞,装潢极其奢华的房间。

——古代装饰风格的房间。

宋云横觉得有些许眼熟。然而他在归墟静坐千年,目睹了太多的人和物,早已记不清这里是何处。

绚灿的阳光透过半开的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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