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21章
书房之外,几位份量重的臣子求见皇帝。
他们是以“遵礼法”和“正君心”为由,来要求皇帝做出一个交待的。
“谁还敢再提——”玄烨往地上砸了一个杯子,“岁末把笔之事,朕说过了会自己写,你们这些奏章弹劾什么?年末没有其他大事值得关注了是吗?”
“那个纳兰性德非处置不可!”一位八旗王爷道,“恃才而骄,凌越规矩,目无法纪。”
“法纪?”玄烨冷笑,“要不是纳兰自己拒绝,朕就能将‘代拟之事’定为法纪,以后年年如此。”
一位资历老臣道:“皇上如果是这种态度,臣等就要重新商议,另立新君了。”
“放肆!”玄烨拍案而起,“这样不臣之心的话都敢说出口,是真把朕当成任人宰割的傀儡了吗?从明年开始,朕要用二十年让大清江山换个模样,你就活久一点,好好看着朕的丰功伟绩吧!”
那位老臣无疑是被皇上的气魄吓了一跳,一句都不敢再吭声了。
玄烨随手抓起几本奏折扔回了那些大臣脚下,气势恢宏道:
“如果你等不知道什么是当务之急,那就由朕来告诉你们:一为河务,二为漕运。大运河何其重要,是我大清的经济之脉,钱粮运输,事关国家长治久安。明亡至今,江山到了朕这一代,朕岂能容忍水患与灾患?漕运受阻,则漕粮无出,如此导致国库空虚,难民百姓必定揭竿而起,还谈什么盛世太平和长治久安?”
“指望你们自然是指望不上,朕会自己拿出一番——治河兴天下的大计大策来,委任良臣付诸实施,叫老天爷和叫不满朕的人都知道,康熙皇帝是一位不平庸、不无能、不守旧、不踌躇的旷世明君!”
“顾问行,传朕旨意,去把‘河务’与‘漕运’二词刻在内廷的柱子上,让那些倚老卖老、还惦记着军功世袭的八旗王爷贝勒,以及那些依附党阀、故作姿态的汉人大臣都看清楚,朕接下来会有如何一番大作为!”
“万岁爷神武!奴才遵旨!”
那些臣子落荒而逃。
玄烨独自坐在书房里,推开了一幅天下地形图。
“天下,这就是朕的天下!”
“纳兰,等朕拿下鳌拜之后,就换一副样子来给你看看,就算是朕没法从你手里拿到一首歌颂文治武功之词,也要当一个被你认可的皇帝。”
*
西风透帘过,烛火动似澜。
天应怜才高,孤影隔深岚。
明珠站在容若的书房门口,几欲敲门进去,却又最终放弃。
容若其实看见了阿玛的身影,却对侍女袖云道:“立个屏风也无妨。”
袖云一边研墨,一边温声道:“公子,仔细失落太深,屏风挡更伤。”
明珠回到了房中,不见夫人身影,气得叫来了管家。
“如今皇上不是孤家寡人,本官倒是冷冷清清一个人了!儿子回避我,夫人宿‘济国寺’祈福,惠儿温书自华……本官的处境,连戴罪家中的索额图都不如!”
“老爷,您谁都怪不得啊。”管家客观道,“您不给公子一局棋、一顿饭的完整时间也就罢了,前几天,您连公子花了心思去泡的茶都没饮完,又对他失了一盏茶……不能怪公子。”
“本官不就是说出了‘值得’二字吗?换别人的儿子,早就当作是‘赞茶’来领情谢父了。放到我明珠的儿子的耳朵里,就成了:‘多谢阿玛明示。’……唉!”
“公子向来心思细腻。”管家分析道,“举一反三,听一知百。老爷,这是您的福气才对呀!”
“是我明珠的福气,但也是我明珠的悲哀。容若不但是对我这个阿玛,对谁都至情至义,这就是他慧极必伤的根源啊。”
“你去给本官拿酒来。”
“老爷。”
“别的父子之间起了小摩擦,都是一壶酒可以解决的,纳兰父子之间呢?就让我明珠一人一醉方休来作罢吧!”
“老爷,对待公子,也是要哄。多陪陪他,他一舒心,就什么都好了。何苦往自己肚子里灌酒,消愁愁更愁。”
“今夜本官就是要买醉,去拿。”
*
夜深。
容若才躺下没多久,袖云过来道:“袖云不该打扰公子,只是管家来说,老爷醉的厉害,请公子过去看看。”
“袖云,去点灯。”
容若从床上坐起,靠坐在床屏上。
“袖云伺候公子穿衣,请公子下床。”
“不去。”
“公子为何?”
“你把我的百零八子菩提手串拿过来。”容若通透道,“你知道,阿玛要那样,今晚我也不必睡了。”
盘了一阵子菩提手串,容若倒是觉得耳边清静了,不再有府中管事的人过来请他去看看明珠。
想来阿玛的酒量的也不错,平日里应对宫宴和家里的客宴,即便是喝多了也少醉。这回好好醉上一宿也好,只当是放开了怀买醉,好少些处心积虑的谋前程的时间,真正梦入周公。
专心致志的时候,人就不容易乏倦。
但是越是清醒,就越是知道:缘起缘灭的烦恼,非盘数菩提子可消。亦深亦浅的父子情,非穿菩提子的素绳可连。
容若问袖云:“日后世人看《明珠家事》,提及这样的我和这样的阿玛,会怎么想?还不如一句话带过:容若煮茗,父尝之,后曰值得。容若伤,避父不见。父醉,局破,遂合之如初。”
袖云在一旁陪着,道:“总归是父子之间会化解的事。公子手凉,不如把菩提手串缠在手腕上,将双手放进暖被里温一温吧?”
“想……写一首词。”
“是,袖云去拿公子的衣服和准备笔墨。”
《浣溪沙·庚申除夜》
收取闲心冷处浓,舞裙犹忆柘枝红。谁家刻烛待春风。
竹叶樽空翻采燕,九枝灯灺颤金虫。风流端合倚天公。
“提前写了除夕的词,但又不想留下。”
说罢,容若拨了拨桌面上的灯芯。
袖云阻拦道:“公子别烧,留着给袖云珍藏一辈子也是好的。”
容若问她:“以乐写悲,这样的除夕词,你留着也无妨吗?”
“只要是公子写的,袖云都愿意存着。”她双眸深深道,“袖云陪着公子,是能够体会到公子在词中的实际情感的。”
“人间闲情、阖家欢愉,却要依赖老天爷来成全。”容若摇头,“这首词,我写的不好。”
“词中都是公子对童年生活的回忆,没有一字一句提到现在,袖云便是明白了:一切物是人非,过犹不及,不如不求。”
——容若欣慰一笑,侍女说的没错,的确是这个意思。
——再好的场景,再华美的布置,时过境迁,也不过是一场空。
“那你说,我应该如何平衡自己的心境?”
“袖云相信,公子期待的春风,会来的。”
“袖云,你为什么落泪?”
“赶在公子之前落泪,就可以让公子少流泪、不流泪,因为纳兰的心事,是有人知的。”
*
容若离开桌案,掀开了厚门帘,走出了房间外。
他久久伫立在霜雪寒风中,看着明珠所在的屋子。
——阿玛,儿就这般站到天亮,也觉得没关系。
——词中所写的一幕一幕,还仿佛昨日一般,儿还是在揆叙和揆方的年纪,还没有以笔墨名震天下,还没有走到皇上身侧。阿玛和额娘的养育之恩,儿还未尽报,因为小愿而攒成了大愿,避而不见一切,儿确实是不该。
容若低下头,走到了一盆耐寒的铁筷子【注1】面前,蹲下轻轻拨弄花瓣上的残雪。
然后,他回头对侍女道:“袖云,你去拿提灯来,就放在这附近。我不想进屋了,有花在,我安然,希望阿玛也安然。”
天微微亮以后,容若被袖云扶着回房,地上的提灯已经燃尽。
他眨了一下眼睛,掉落了一些瞬间不见的霜华。
他对袖云摇头,道:
“我不想躺回榻上,只想在书桌后面坐着,重写一份心情。袖云你别急着去为我准备梳洗和早膳之事,陪着我,我不想独自落墨,不想……”
温暖了双手和活动得了指关节之后,伴着菩提手串,容若在纸上写下:
《菩提词》
飞雪花开花见情,飞雪花落花菩提。
菩提指染指有意,菩提指去指相惜。
结遍兰襟,仍恨回廊悠长,尽处明珠,此处枯灯。
无凭心情,一纸冷墨暖意,楼内成德,楼外醉翁。
*
明珠醒了,带着一身酒气。
原本他以为,睁眼后肯定见到儿子,却大失所望。
正要开口吩咐管家:“把容若叫我面前来——”
却听见管家道:“老爷,是公子的贴身侍女袖云求见。”
“叫她进来。”明珠把酒壶往桌上重重一放,指向容若的房间,“我倒要听听看,我这个当阿玛的都已经先让步了,她的主子纳兰公子还有什么理由不过来尽孝!”
“是。”
“袖云给老爷请安,代公子给老爷请安。”
明珠冷哼了一声,没有回应。
“请老爷爱惜自己,莫再让公子同伤。”
“同伤?”明珠忽然一惊,紧张道,“容若要是敢往自己身上动刀子,我拿你是问!”
“老爷!”管家大叫了一声,好让明珠清醒,“公子怎么会做傻事呢?万一公子真被您逼成那样,那夫人从‘济国寺’过来,还不得拿老爷您是问?”
“你细细说清楚——”明珠指着袖云,“昨晚容若是不是一觉到天明,然后起床来看阿玛的笑话?”
“回老爷,公子一夜未睡,就站在自己房间外面的回廊下,看着守着您的屋子到天明的。”
“那他怎么不过来?不进来?”
“情深之处,就是情怯。”
“那就是我错怪容若了。”明珠站起,来回徘徊,“难得他有这份心,但你也要早些劝他回房躺下才是。”
“公子说,回想起儿时除夕,一家人团团圆圆,老爷没有忙于公务,夫人也没有走动于各个场子,很是珍惜。如今的阖家欢愉却要等老天爷来成全,不如不求。“
说罢,袖云就把纳兰公子写的《浣溪沙·庚申除夜》呈给了明珠看。
明珠看罢,脸上浮起了比先前更深的愧疚,道:
“待春风,倚天公。这孩子原来一直都是盼着一家子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啊!你回去后告诉容若,就说:阿玛不会让你苦等白等,今年除夕、今后年年除夕,都会一家团圆、热热闹闹地过。”
“是。”应完,袖云转折道,“公子说这首词写的不好,想要焚毁,袖云没让。”
明珠看着词作,掉落数滴眼泪。
——最怕冷的儿子,熬守一宿寒风,是为了自己的阿玛。
——最需养的儿子,自甘这般苦撑,是在乎自己的阿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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