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晦暝,漏尽更阑。

两人从侧门回到孟府时,时辰已然不早。

规矩重些的人家是不许女子独自外出的,更不必提还是大夜里,胆大如冯灵云,也难免觉得不安。

想到季姜病弱乖巧的样子,冯灵云有心安抚两句,转过头,却见身旁走着的人竟在出神。

季姜身形纤细,鹅黄绣银纹的披风足矣把她完全罩住,兜帽下仅能窥见小娘子莹白的下巴。

她走路很安静,几乎没有半点声音,这会儿垂着头,显出一丝落寞。

“你不怕啊?”冯灵云开口。

“怕什么?”季姜抬头看她。

兜帽下露出一双明亮温和的杏眼,不是多漂亮的眼型,但与季姜就是恰好,被这双眼直直盯着,冯灵云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顿了顿,忽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好怕的。”

冯灵云这样一说,倒叫季姜往四处看了看。

这里是一处小道,两边尽是黑漆漆的小林子,偶尔能见一两座假山,她们走过,林中还不时发出两声奇怪的虫鸣,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

季姜不禁缩缩脖子,凑过去,伸手扒住冯灵云胳膊。

“这......这确实有点黑了,咱们走快点吧。”

冯灵云扫了眼四周,也贴近季姜,却嘴硬道“哪儿黑了?瞧.....瞧你这小胆儿吧。”

“你不怕?”季姜看穿她。

“我不怕......我怕过什么?”

嘴上这样说,两人却走得一个比一个快,甚至隐隐越来越快,好像生怕自己落在后面被什么东西叼走似的。

一时间,小道上只余促促的脚步声。

黑暗中追赶,季姜心脏跳得越来越剧烈,额上不禁沁出汗来。

忽然——

“六妹妹?”有声音冒出来。

“啊——”

“啊——”

两人被吓得抱到一起,呆在原地。

“怎.....怎怎的了?”

孟潇被喊得一动不敢动,结巴道。

他把灯笼往前送送,举到两人面前,橘黄暖光瞬间蔓延开来,照出三人僵硬的神情。

“孟潇?”

冯灵云松开手,拍拍胸膛,心有余悸道“你吓死我了。”

季姜则是背上被吓出一层冷汗,夜风一吹,忍不住瑟瑟发冷。

她缓过来,问道“二哥,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一出,灯笼又被收了回去。

孟潇别扭的表情随之隐进黑暗里,他张张嘴却没说出来。

“二哥?”

“在,在这儿呢。”

冯灵云看出他有话要说,主动道“我先回观雨院,孟潇你......一会儿把她送回来。”

“好,”

孟潇赶紧应下,对身后的长随善墨道“你送冯大娘子回观雨院。”

等冯灵云走后,季姜走到孟潇身边,兄妹俩沿着笑道,并肩往院子走。

担心路滑摔跤,孟潇便有意走得慢了些,又怕妹妹崴脚,便把灯笼偏向旁边季姜脚下。

灯笼光驱散了周遭的黑,季姜不着急走多快,便也不催促孟潇,就慢慢往前走。

“阿耶遣人来唤过你。”孟潇蓦地开口。

“啊?!”季姜一惊。

她没想到孟潇一开口说的竟是这个。

“那那......我出府......”

见她着急,孟潇赶紧道“我给挡过去了,妹妹别担心。”

她这二哥,说话还大喘气呢。

季姜看着孟潇,缓了口气,问“那二哥是......”

“我......”

孟潇低着头,深呼出口气,转头看着季姜,面带愧色道“我来,是想给六妹妹你道个歉。”

他说着,把灯笼放到小道上,叉手给季姜行了半礼。

“今日接尘宴上,我不该对着你和三郎撒气,六妹妹,对不住了。”

季姜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弯腰重提起灯笼,对孟潇笑道“二哥既唤我妹妹,那咱们便是一家人,一家人又何须如此?何况我从未放在心上。”

这便是此事过了。

孟潇从她手里接过提杆,两人重新抬步往前走。

“没想到啊。”季姜忽低笑出声。

“什么?”

“我说,”季姜顿了顿,笑道“真没想到,看着人高马大的二哥哥,竟是个心思细腻之人。”

今日接尘宴上那个小插曲,不过是兄弟姊妹间的说闹罢了,她是真的没有放在心上,可没想到,孟潇却是个爱多思多想的。

孟潇抓抓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季姜随意问道“二哥也给三哥道歉了?”

“三郎,”

孟潇垂着头,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他答非所问道“三郎明日一早会去演武堂。”

季姜刚要转头看他,便听身边孟潇道“到了。”

她自然朝前看去。

远远便见观雨院内灯火通明,早从常墨处得了消息的毓娘三人朝这边跑过来,边跑边喊“六娘子,你可回来了,吓死婢子了......”

季姜笑着叹出口气,自觉伸手接住扑到自己身上,哇哇大哭的宝帘。

再回头时,孟潇早提着灯笼走了。

季姜被三人围着又说又哭,到院门口时恰碰到出来的常墨,他笑着抬手给季姜行礼,手里还抓着几块毓娘给的糕点。

还不等季姜说什么,他已经又蹦又跳,喊着“郎君等等我”

追孟潇去了。

季姜知道冯灵云是个心大的人,可她没想到她心大至此。

等她回到里阁时,她已经在偏屋睡下,独留她一个人听毓娘的唠叨。

*

翌日,冯灵云还没醒,季姜已经用完晨食,动身往前院书房去了。

并非她有多么勤快,而是孟詹山第二次差人来唤,她不能不去了。

“六娘子先在这儿坐坐,郎主忙完即可就来。”

孟家不愧是将军府,前院随处可见着甲的侍卫,季姜一跨过前院门,便被孟詹山的亲随引进了偏堂。

她方落座,亲随转身便要退出去。

“那个”季姜喊住他“不知小将军如何称呼?”

“小将军?!”

亲随黑脸一红,连连摆手,挠头笑道“不是将军不是将军……

现在还不是将军呢。”

“......那如何称呼?”

亲随朝季姜拱手“在下得大将军和夫人抚养,赐名孟觉,在下的兄长便是去寒州接小娘子的孟储。”

“哦,”

季姜恍然大悟,指指他,笑道“我记得,孟储孟副将。”在扬州,还替她抓李兖来着。

孟觉点头笑笑,转身退出去。

闲着无聊,季姜趴在桌案上,双手撑着下巴,环视这间偏堂。

偏堂两面透窗,晨光细细洒进来,刚好照到书案,却又不会照到案后的坐席上,度量精确,设置妥帖。

一面窗外临水池,波波粼光尽反射到廊下,另一面是一片小竹林,深秋时节,节节文竹歇尽青叶,修竹傲立,挺秀异常。

季姜缓缓站起身,再瞧向堂内。

东墙悬一幅旧字,上书‘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靠墙有两张书格,上面堆满了书,甚至还有几卷古简。

季姜这些日子也跟知妗识得几个字,不由走过去。

就在这时,窗外恰有清风吹来,中间格上的书‘啪嗒’掉在地上,书页唰唰掀动,入眼竟是一张手绘的草药图。

季姜双眼微微睁大,待伸手要细细去看,便听到隔壁有声音响起来。

“二郎可想清楚,我孟家肯拿两张名帖出来,也仅此一次,若二郎此次不入国子学,来日再想进可绝非易事。”

是孟詹山的声音。

孟詹山的书房有三间屋子,中间正堂为最大,两边的偏堂与正堂间,有连廊相接,这道声音便是从正堂传来。

“兆琊自知学识浅薄,如今强上国子学,绝非幸事,倒不如回扬州府学,若我真是未易之才,来日不愁不能升入国子学。”几乎没有半点停顿,另一道声音便响起。

少年声如脆冰击石,又暗含灼热,似火烧冰,终有冰消雪融那日。

孟詹山笑问“这长安来都来了,你那兄长都舍不得走,你舍得回去?”

少年道“长安确不负天下第一的盛名,此来长安,兆琊也好生见识了一番,又幸得一知己,于我而言,不亏。”

“好一个不亏,”

孟詹山大笑,连喊几句好,又道“日后若后悔了......”

“绝无此日。”

“好!”

两人似乎坐了下来,孟詹山语气温和不少,与少年闲话“打算何日离京啊?”

有起身的衣料摩擦声,少年朗朗道“兆琊今日来实是为辞别,知己正于府外等候,我们打算即刻动身,一路游学回南地。”

少年去意已决,孟詹山并不再劝,强给了些盘缠,便令孟觉送他出府。

孟府侧门外,桂花树下,有一着粗布旧衣的少年静立等候。

他尚还单薄的肩上挎了两个包袱,背却挺得笔直,看着秦兆琊叉手拜别孟觉,朝这边跑过来。

等人走近,少年将一个包袱扔给他,自顾自转身沿巷子往前走。

秦兆琊手忙脚乱接住,喊他“等等我啊。”

粗衣少年声音冷清“此去扬州三千里,还不快些。”

“你我是游学,不是逃荒。”

“左右都穷,有何分别?”

“……”

*

孟府里,季姜虽然不是偷听,但到底听到了。

她将书捡起放回书格,转身打算直接去书房正堂。

可不等她走近,便听又有人从外面进了正堂,那人脚步缓慢虚浮。

咳了几声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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