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醒时的眼神还空洞着,尹楼兰坐起身,水润的发丝从肩头滑下。他就在这敲门声中呆呆懵了片刻,眉目带着忧郁,倦倦翻出床尾的艳紫色外衣,双手松松拢上,起身开门。
雨水重时,他就会犯懒,浑身像冰似的,尤其手指,有伸展不开的僵感。
移开门板后,雨水飘了进来,他眯起眼睛,看了眼求医的病人。
是两个妖,人形修得很成熟,从外表看不出是什么妖。一个受伤了,半边身子搭在伙伴身上,面白气虚打着冷颤。
伤者的同伴道:“这里可有百凛解毒散?”
柜台边的坛中妖比大夫要热情,招呼道:“进来吧进来吧,他这里什么药都有!我们这里挨着魔域,小医生可是采药的一把好手,除了魔姬的心头血,其余的他什么都能……”
尹楼兰稍稍颔首,轻声说了句,进来吧。
两个寻药神色谨慎,只是道了声谢,也和尹楼兰一样,并不接坛中妖的话,目不斜视的就进了医馆。
尹楼兰点燃柜台上的半盏灯烛,顺手拿起一只暗红漆碗,舀了半碗琥珀色浑浊的药酒,蹙着眉头一口喝干。
身体稍微暖和了些,尹楼兰动了动手指,还算灵活。
酒暖泛上,他白皙的脸染上了淡淡的血色,缠束好头发,待神色清明后,尹楼兰举着灯,半跪着检查病人伤势。
受伤的年纪不大,样貌清秀,头发高高束在脑后,垂在前额的碎发被冷汗浸湿,一身宝蓝衣,腰身线条精干,受伤的位置在左臂,伤处皮肉焦黑,一指肚宽,血肉翻开,能见到里头已有些发黑的骨头。
“魔毒。”尹楼兰轻声道。
“是,我们知是魔毒,只需借你这里的百凛解毒散就好。”陪同而来的妖,人形年纪要稍年长些,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暗灰色猎装,面部线条硬朗,眼神锐利,半昏半明的灯光下,漆黑的眼睛里仍然聚着精光,修行浅的,被这样的目光刮一眼,就会不争气的虚脱腿软。
“有劳。”尹楼兰将手中的灯递给了这位同伴。
那年长的同伴接过灯,眼神依然谨慎地跟着尹楼兰走。
尹楼兰从后堂取来一方红漆盒子,回到伤者身前,将盒子放在双膝上打开,举止诡异的乖巧端庄。
他取出红漆盒中的银针银钩,针尖挑了烛火,去翻弄伤口处的皮肉。
伤者与同伴沉默相视一眼,伤者的另一只手默默按住了同伴想要去掏剑的手。
“是鬼见语的蜜罗毒吧。”尹楼兰垂眼看罢,表情依然见怪不怪的镇静,“这毒百凛散解不了,百凛只可止血镇痛,想要这只手臂恢复如初,就需另寻解毒办法。”
听到是蜜罗毒,伤者鼻息重重一呼,无奈摇头,脸色更苍白了。而年长一些的,神色终于有了几分紧张。
或许是不信任这里的小医馆,年长的掏出钱袋,坚持道:“不必费心,只需给我们百凛散就可,我们有医士在附近,天亮就能到。”
“医毒需快,天亮才到的医士救不了急。”尹楼兰又凑近了,长睫垂着,几乎快要碰到那可怖的伤口。
他似乎知道这两个人的戒备,但他不在意,他的眼睛只盯着那伤口,墨黑的双眸中兴致勃勃,阴沉沉亮起了些许执拗。
“我这里恰巧有浸了九年清露的红蔓藤,可以引出蜜罗毒……”尹楼兰手指捏着银钩,在伤口前比划着。
年长的那个开口拒绝道:“不必。”
毫无征兆的,门口那边,突然插来一声命令,语气平静含笑。
“六业,让他试试。”
尹楼兰受到惊吓,愕然睁大眼,抬头看去。
门口站着个一身暗红色的女子,正弯着腰,侧对着他,如逛自家花园般,背着手,气定神闲地研究着坛中的花草妖。
她何时进来的,尹楼兰根本不知,如果不是她突然开口说话,他甚至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她把气息敛到极致,姿态看似随意,却瞧不出半点破绽空门。
那女子看罢坛中妖,抬头望过来,仍是话中含笑:“看来,是我吓到先生了。”
她眉细长,有一双精敛着光的眼眸,黑瞳中央,似乎有一竖金芒,离太远了,他看不清。
于妖而言,这女子应该异常年轻,或许也就二十出头,嘴角若有似无的噙着笑,好脾气似的,但有说不出的一种危险狂野的气质,又在这气质里,端着几分傲。
这种不可言说的气质,连坛中妖都看出了几分,机敏选择闭口装死。
女子开口后,年长的人手放心口,微微欠身,连同那受伤的,也挣扎着行了个礼。
之后,被称作六业的,那个年长的男人就不再坚持,他站直身子,向后退开半步,大有给尹楼兰腾出施展空间的意思,“先生,请。”
尹楼兰的手也和那两个男人一样,放在胸口处,又像是捂心口,又像是在拢衣领,直到听见六业说话,他才回神,放下手,垂眼避开那灼灼的注视。
蜜罗毒用普通法子并不好解,但尹楼兰并非普通医士。
他取出浸了九年清露的一团红蔓藤,那红蔓藤如月老的红丝线,也似活物灵蛇,盘绕着一切触碰到的事物。
尹楼兰垂头,轻轻咬扣住一头,唇齿含着一截藤蔓,手指将那剩下的缠缠绕绕疏解开,解开后,抚顺,再编织成形。
灯影下,修长皙白的手指缓慢地编织着红线,如此反复后,藤蔓编织成了一条灵活软钩,如吐着信子的蛇,扭动着身躯冲着伤口勾搭着血肉。
伤者的左臂慢慢显出黑色毒血,亦如蛇般蜿蜒向伤口处,探出个头后,黑血一涌而出。
尹楼兰咬着红绳,抬眸看了眼黑色的毒血,衣摆下,他伸出脚,轻轻将半碗清露推向前。
搭在身上的紫色外衣滑落,他却顾不上了,只屏息等待着。
黑色毒血淌滴进碗口,与清露相融后,化为雪白烟雾消失。
红蔓藤诱引魔毒出洞,剩下的,就是等毒血淌尽后,给病患服用药物,补血养息。
如此静静等待,直到伤口涌出的血变成浅红色后,尹楼兰的手才松开红蔓藤,只是嘴里依然咬着枯萎的红藤,急匆匆给伤者寻药止血。
伤者倚靠着同伴的臂膀,气血大伤,虽眼睛倔强半睁着,但神智却不大清明了,将昏不昏的。
“这是解了吗?”六业语气比先前更轻缓了,低声问道。
“只是引了毒,还要止血清余毒。”尹楼兰翻出金蝶翅粉磨成的药膏,一段段浸了枯萎的红藤蔓后,穿了银针,用它缝合伤口血肉。
肩头一沉,外衣又搭了回来,那个红衣女子就在他身后,为他披上外衣。
尹楼兰一颤,手中针线不停,只小声道谢,没有回头看。
他知道,那个女子一直在注视他,探究……还有一种他不敢多想的,有些戏弄的笑意。
他在引毒编织时,她也似正在织网,而他就处在那张网的中心,被她织在里头,渐渐成为她目光注视的猎物。
“先生是哪里人。”身后的女子问道。
“离聆夜城不远,星河满附近。”尹楼兰回答。
星河满是一条川,流经繁都,而繁都曾是九州西域最繁华热闹的通商之城,人喜欢,妖魔也喜欢。
“繁都?”六业打量着眼前的医士,替主人问道,“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姓尹,尹楼兰。”
“繁都尹家人?难怪医术不错。”六业又道,“不过繁都尹家,家主是狐妖,尹先生并不像狐妖。”
他不是不像狐妖,而是不像妖,这是人人都能看出的。妖有妖气,想敛干净,除非天赋异禀,遇上段位高的,妖气根本藏不住。而他周身就无半丝妖气。
尹楼兰没有任何表情,连同语气也无波澜,“我是槐木魅,尹府偏院的槐木修的形,受尹府照料,故而籍贯填在尹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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