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他毫不怜香惜玉的一巴掌,我的嘴巴在我屁股上那股羞愤的疼痛感消失之前都不会再张开了,全程灰头土脸直到他把我丢进车里。

医院里外简直是两个世界,空气是死是活一呼吸就能分辨出来。我双手抓着安全带东张西望,像只狗一样乱嗅,伸出车窗外嗅。这里有许多空荡荡的木架,既不美观又占空间,还一股味,跟我奶奶家附近那片长了草的废弃公园一个样,娱乐设施全都生了锈,跷跷板底下长蘑菇,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告诉人们这里的童年不复存在请绕道而行。

鱼腥味和铁锈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一样的效果,我以为这些木架也是被废弃掉的,然而伊实告诉我,它们是用来晒鳕鱼的,一月到四月是鳕鱼回游季,这里马上就要挂满鳕鱼的尸体了。

“哦。”木架子在我的视线里慢慢变小,我依旧远远地望着,说:“你懂的可真多。”

“当然了,我在挪威生活了三年,挪威语不会说,鱼还不会抓吗?”他眉尖透露着自信。

这一片风景过去,便是重重雪山,一层又一层像水墨画又像皮影戏,有公交车开在路上,每过一道弯都要露出笨重的样子,道路比较窄,我们没有办法超车。

错落的线条在车窗上起伏,伊实昨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这趟乏味的行程走了两遍的呢。

雪山之后,我们驶向一座长桥,出了一丁点太阳,只有一丁点,斜斜照射下来,海平面宽阔且慷慨,不会让人觉得困倦,反而安逸得想要伸个懒腰。

“累了?”他问。

我摇头,反问:“你呢?”

“有点,想抽支烟。”他摸了摸脖子,筋骨僵硬,或许昨晚他其实并没有睡踏实,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的。

我指向前方一座三角房顶的建筑,说:“在那里停一会儿。”

“怎么,你要进去做祷告吗?”他随口说,见我不吱声,用余光瞥了一眼,补充道:“那里是教堂。”

我缩回手,“我不信仰这个。”

“我也不信。”

当我准备继续寻找能够落脚的地方时,他又说道:“好极了,去教堂,让神惩罚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然后打入地狱。”

他说到做到,车子停在了教堂前的空地上,他解开安全带下车,火急火燎地抽起一根烟,静静地靠在车门上。我也下了车,向前打了个趔趄,赶忙找什么东西扶住,最后是一副懒散趴在车头的模样。

远看时看不出教堂的高大,此时身临脚下,需屏息仰望,竟感到一股排山倒海之势。这里没有大人,当然,我指的是除了我和伊实以及教堂里凝视着万千人类的那位,只有小孩们围在一圈,在地上画图案。

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但能听懂他们的笑。我走过去,走得非常缓慢非常艰难,一个小女孩注意到我,一双湿漉漉且坚毅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我在离他们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下,盘腿席地而坐。

我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卡通人像,头戴蝴蝶结身穿蓬蓬袖的白雪公主,这是我引以为傲的代表作,每一笔都滚瓜烂熟,一有机会我便要展示一下,起雾的玻璃上,沙地里,还有眼下的雪地上。至于为什么,只是因为无聊。小学班主任无缘无故地交给我一张4开大小素描纸和三只铅笔,按着我的肩膀说我画画很棒完全能够参加比赛,照片都准备好了我只需要照着画就行,一定可以的。我受宠若惊,懵懵懂懂地接受,从没怀疑过她是怎么看出来我画画很棒的,那张白雪公主人像图我画了一张又一张,班主任交给我的素描纸我到最后都没舍得用,比赛有没有参加我忘了,大概班主任也忘了自己委托过我这件事。

我其实画画很糟糕,但白雪公主的侧脸,半张的嘴唇,身姿倾斜的弧度,我可以画得很完美(所谓完美,仅仅指的是和原图画的大差不差)。作画结束后我把指尖塞进嘎吱窝下取暖,这时白雪公主的周围已满是小孩子的脚印。

“我画的漂亮吗?”我对上那小女孩的视线,笑着问。

他们互相对视,窃窃私语,最终派出一名代表说话——我才知道他们的英文口语水平跟我不相上下。

“你是谁?你来自哪里?”

我配上肢体语言,回答:“我来自中国,坐飞机来到这里,现在和那个男人住在一起。”

他们又互相讨论着什么,我按捺不住,指着我的画又问了一遍:“我画的漂亮吗?”

他们像七个小矮人一样绕着白雪公主和我观摩了一圈,终于给出我想要的答案。

“所以你是画家吗?”他们在我身侧蹲下,“你还会画什么?”

我又画了一只雏鸡,一只大象和一只猪,画风天差万别,惹得小孩们咯咯笑,还以为我是故意走滑稽抽象流派。我也跟着笑起来,做鬼脸模仿我的雏鸡、大象和猪。即使语言不通,我和他们依旧玩得不亦乐乎,最后成了打雪仗。

我躺在地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迷恋着不愿起来,但愿就此沉进地下。

“真舒服啊……”我低声喟叹道。

如果你有幸走进集市里的话会发现,很多东西在你搞懂它是什么有什么意义该怎么面对之前就被拿出来卖了,很多主张也是一样,从哪个方向刮来一阵风就给吹得满大街都是。在我理解规矩之前,它们已经化成一条条绷带缠住我的手脚甚至喉咙,直至我在狭小的缝隙里发现名为“自由”的种子。

可惜种子太小了,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它取出来,付出了很多时间吃了很多苦头,等我想要开始培育这颗种子,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连个水壶都没有。

于是种子自然生长,既然它名为“自由”,不就得自由地生长吗?我能做的就是替它打掩护,继续和蛮不讲理却名为“道理”的绷带纠缠。

一年又一年,“自由”扎根了,长高了,枝条一根又一根,与我最初的想象大相径庭,阴影快盖住我的前半生了我才知道那原来是“罪孽”。

大地啊,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请尽情埋葬我。

笑声逐渐远去,我的心还在为白雪公主狂热地跳动,脸颊流下融化的雪水,好不畅快。

伊实终于走过来,和那座直冲云霄的房顶一样从天空俯视下来,用鞋尖轻轻踢了踢我折成风车叶子形状的双腿。

“Happynow?”

我听出了一丝威胁——糟糕!衣服!

算了。没关系,正是管不住精力的年纪,东跑西蹭后虔诚地给他下跪就好了。

我歪了歪脑袋,问他:“我看上去丑吗?”

“?”

“你把我从海里捞上来,比那时候丑吗?”

他蹲下来,双肘搭在膝盖上,表情漠然。

“丑,都丑。”

“……”我偏过头去,不爱听。

恰好一只飞鸟从我上空掠过,我的注意力被叼走,仿佛找到了新的玩伴,这一领域不存在什么种族隔离,我相信能和它们玩到一起。

可偏偏有个同类要插足,伊实竟然闷哼一声直接躺在了我身边。我侧目看去,他像一块温热的煤炭子,冒出来的烟薄而凉,岁月静好地烘烤整片天。

他双手枕在后脑勺,语气是罕见的和气:“有时候你不能跑太快,谁也追不上。”

我沉吟了一会儿才回答他:“我其实不擅长跑步。”

他又用鞋尖踹了我一脚,不痛,但我是时候换个姿势了。我翘起了二郎腿。

“你很喜欢小孩子吗?笑得和唐老鸭一样。”他问。

“老实讲,一点都不,我反而非常害怕他们。”

“看不出来。”

“你一直看着我吗?”

“也看了一会儿小孩。”

“大部分时间是在看我吧?”

“看你笑得跟唐老鸭一样。”

我也踹了他一脚,随后傻里傻气地大笑起来,一股土生土长的兴致在我的胸腔旋转跳跃。笑声回荡在空中,的确有唐老鸭的风韵,呕哑嘲哳难为听,我笑得根本停不下来,怎么会有人笑成这样,原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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