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色漆黑,秋风如诉,如钩新月将将挂在树梢之上。

潮落起来如厕,经过庭院时见书房的灯火未熄,门前站着个黑影,她吓了一跳,揉揉眼再细看,个头不高,身量纤巧,正是肖稚鱼。潮落走过去,正要拍她肩膀唤一声幺娘。肖稚鱼却先侧过脸来,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摆摆手,让潮落站她身后。

肖稚鱼耳朵紧贴门扉,万籁俱静中,肖思齐的声音清楚传出来:“……这次访师所获颇丰,路上还遇到族兄,他代传口信,说伯母经常念着你,想要接你回去小住,你怎么想?”

今日吃晚饭的时候,肖稚鱼听肖思齐让肖如英到书房来,就猜到他们要说家中事,便有意过来听一听。肖思齐提起的族兄伯母是肖家另一支,但自从他们兄妹三个出来单过,与族中也只维持着年节往来这些表面人情。

肖如英哼了一声道:“这么多年怎么就突然想起我了,说不定又打着什么主意,阿兄直接拒了就是。”

“伯母说想你,我如何能代你出面,你回头写封信给伯母客气婉拒就是。”

“阿兄做事还是这么顾全脸面,”肖如英道,“阿兄难道忘了,当初从族中分出来时他们是怎么对咱们的?”

肖思齐声如金质,在夜色中尤为沉稳有力,“我当然没忘,今日幺娘说的那句半点没错,该忍时就要忍,摆在明面上的事不能让人揪出错来。”

房中安静了一瞬。肖思齐又道:“我想过了,如今咱们身上可没什么值得别人的图的,唯一值得族里念着的,你如今也十七了。”

肖如英语气恨恨道:“我就知道他们没憋着好,竟还想着算计我的亲事。”

“你到了该议亲的时候,咱们兄妹之间不必说外道话,家中没有女眷长辈,议亲时难免有所疏漏……”

“就算没有长辈相看,我也更相信阿兄,族里那些倒是长辈,但也各自都有女儿孙女的,真有什么好亲事能想着我?再说,若我回去肖家,被他们安排亲事,这姻亲的好处也全被族里占了,阿兄这里又能落什么好?”

肖思齐道:“其实这两年来找我为你说亲的有不少。”

“让我猜猜,可是县里那些个纨绔?”肖如英没半点害羞,他们兄妹早早就出来单过,互相之间说话没有那么多规矩。

“也有林家的人。”肖思齐道。

肖如英一对秀长的柳眉微微蹙起。

“林家四郎,七郎,皆对你有意。”

“我却看不上他们,整日招猫逗狗,瞧不出有什么本事,倒是每日寻了由头到咱们家门口转悠,这样的郎君我瞧不上。”肖如英缓缓道,“不求他们如阿兄般刻苦攻读,饱读诗书,便是多几分眼界见识,借祖上蒙荫上进些也好,可惜全没有。”

肖思齐道:“若还有两种选择,富家商户,吃穿不愁,或是家境清苦,有心苦读的,你又怎么想?”

“阿兄莫非在考我,两种全不行,嫁去商户,给士族蒙羞,阿兄最多得些钱财,对幺娘日后议亲也有碍,我不信阿兄目光如此短浅。家境清苦,却肯苦读的,这世上多的去了,可真正出头能有几个,我不怕苦熬,只怕熬不出头。”

肖思齐点头道:“我知道了。”

肖如英站起身,却没有立刻走,看了兄长一眼,道:“我还记得小时候家中的日子,使奴唤婢不用说,族中还请了琵琶圣手来教习。如今家道衰微,小鱼儿识字与五音由兄长和我教导,帐子破了她说不用换……我瞧着都觉心酸,既然我到议亲的年纪,不妨趁这个时候好好争一争,阿兄有大才,不输那些名门子弟,只缺了家族助力,若我能入高门,相信用不了多久阿兄很快就会是我的依靠。”

肖思齐道:“你为我和幺娘想,这份心很好,但日子是自己过的,入高门并非你想的那么容易。”

“我都明白,”肖如英道,“我如今唯一能拿出去说道的就是士族出身与我自己,不搏这一次,我终究是不甘心。”

潮落捂着嘴打哈欠,里面说的话她听的半懂半不懂,心里还觉得奇怪,肖稚鱼比她还小两岁,莫非她听得懂?

肖稚鱼这时头转过来,拍了下潮落,努嘴示意走了。两人轻手轻脚离开,潮落回去睡觉,肖稚鱼仰头看着月色,小脸愁闷,心想莫非郭家还是阿姐挑的?

第二日她找了个机会与肖如英道:“阿姐精通音律,就没想过如何能琴瑟和鸣?”

肖如英斜她一眼道:“若你说的是音律,要去找个乐师才是。”

肖稚鱼道:“若不只是音律呢?”

肖如英沉默片刻,道:“世上两全其美的事本来就少,我不求两全,只求能实实在在能抓着的。”

肖稚鱼原本藏着一肚子要开解的话不知该如何说,前世今生的事她不敢提,所有的事只能暂时憋着。

过了几日,肖思齐出门一趟回来,将肖如英叫去,道:“郭家有个子弟与我同门读书,他说下月会来一趟登丰县。”

肖如英点头,她前两日去林家时已听过这个消息。

“林家已经在做准备,听说表亲都来了几个,到时候县里为凑热闹,也会叫我们兄妹一起去,”肖思齐正说着,眼角余光忽然瞥到花木后的衣角,眉头一拧道:“幺娘,出来。”

肖稚鱼从一株矮木后钻出来。

肖如英给她掸了掸衣裳,问她为何要躲着。

肖稚鱼没有半点被抓着的羞赧,反而问:“阿兄,来的是那些个郭家子弟,你可清楚?”

肖思齐对她的大胆和直率有些意外,道“郭家人多,来的有好几个。”

“你怎么也关心这事来了?”肖如英却是没好气道。

肖稚鱼不能明说,便道:“林家举宴,我也要去。”

“你年纪还小,去做什么?”

“阿姐一个去太孤单了,我去帮衬阿姐。”肖稚鱼脆生生说着,拉着肖如英的衣袖摇晃。

肖如英对她从来心软的很,只好去看阿兄。

肖思齐招招手,让肖稚鱼到面前,低头认真道:“说实话。”

“就是实话,”肖稚鱼道,“我知道阿姐去是为了相看个郎君,我去帮着一起看。”

肖思齐笑了一下,俊秀的脸少了两份老气,仍当她是孩儿心性,要去看个热闹。

肖稚鱼却正色道:“那些郎君若对阿姐有意,在你们面前自然扮得样样都好,我年岁小,别人没有那么重的防心,总能听到和看到些不一样的。”

肖思齐一怔,对上肖稚鱼的眼,真是极漂亮的一双眼,点漆分明,明亮而清澈,能把人全映进去似的。肖思齐突然意识到,这个被他和肖如英呵护保护下的姑娘突然就长大了,一时间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释然,外面的人都以为高门大户的女郎养在闺中该是天真不知事。实际上识字音律女工理家都需从小培养。对门阀世家而言,郎君是枝,女郎是叶,枝繁叶茂花团锦簇才能让家族长盛不衰。

“也好,”肖思齐笑着微笑,“看幺娘的眼力如何。”

阿兄同意,肖稚鱼暂时定了心。前世她也是吃了许多亏才知道,一件事要成功,细节尤为重要,只要其中一环出问题,结局就会变得难测。既然她能去郑家,就有更多的机会一探往事究竟。

此后一段日子里,肖思齐应酬不断,没有家族为靠的士族子弟更多需要依仗师长和同窗,这点肖思齐做得很好,他学问出众,又做事周到,在师生同门及邻里间名声极好,因而消息也很灵通。

肖思齐告诉两位妹妹,林家原本宴客的日子突然往后延了一个月,听说是郭家耽误了行程。这对肖家来说倒是件好事,姐妹两个都裁剪了一身新衣裳。肖思齐掌家也并非一昧地省,该用的地方从不吝啬。

肖稚鱼被阿姐唤去试新衣裳,打开一看才发现是一套骑装。前朝士族女郎擅长骑射者不少,风气遗留至今,如今民间风气比前朝更为自由,女子少了诸多拘束,上街举宴骑马等事都是平常。

肖稚鱼换上骑装,肖如英抚掌赞叹,“真是好看。”

潮落也笑嘻嘻的道:“像龙女。”

龙女侍奉观音座前,是极貌美的童女。

肖如英也换上一身骑装,带着肖稚鱼出门。

肖家住在县城以西,出城方便。城郊不到二里有一片平坦开阔的平地,草浅而微黄,肖思齐和潮生各牵着一匹马等着。潮生手里所牵的马高大健壮,四蹄修长。肖思齐手里的则是一匹低矮的小马。

等肖稚鱼走到跟前,肖思齐慢条斯理道:“太原郭家的人要来,听说阵仗颇大,前些日子还派人来问林家附近可有狩猎的地方,你这次既然跟着同去,就需要先学会骑马。”

肖稚鱼这才知道裁身衣裳的原因,不由暗叹阿兄考虑仔细。她前世早就习得骑马,也正是肖思齐所教,现在只不过提前了三年。

肖思齐让她抓住辔绳的一边,说出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幺娘,别怕,再雄健勇猛的马,只要法子得当,总能驯服,但若是你自己先怕了,就容易被它甩下。”

肖稚鱼被他搀扶上马背,她如今身弱手小,两手抓着辔绳,仍觉得极难控制。她想起前世学骑马整整让阿兄教了半月有余,不由莞尔。

肖思齐牵着马头缓缓走着,让她习惯马上的感觉,还一边说些宽慰的话。他回头一瞧,见肖稚鱼脸上没有畏惧之色,反而含着笑,脸上也不由跟着笑出来,“不怕?”

肖稚鱼道:“阿兄说得对,便是豺狼,手中有箭,也不害怕。”

肖思齐却摇了摇头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豺狼交给可以对付它们的人,你要做的,是把那些人找出来。”

这句话让肖稚鱼想起前世在城门前身死的一刻。她在豫王府三年,入宫两年,所经历的风浪也不少,最后却死在识错人上,终究没能离开宫城。

“怎么了?”肖思齐见她面色微微发白,好奇问道。

肖稚鱼感叹道:“阿兄,识人可太难了。”

肖思齐笑道:“你才多大,朝廷里那些臣子,混迹半生也有识错人的。”

在两人说话的功夫,肖如英骑着马已经跑了两圈回来,她姿势优美,衣袂飘飞,如一道彩云,携着风声来到肖稚鱼身侧不远,“我刚瞧见那边树下似乎站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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