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皓月千里(十一)
是谁说,梦里出现的脸只能梦里相见。
获得了葬云霄的妖心后,步香尘本以为能够补足自身的缺陷,圆满神通。
可谁知,仍是不成。
步香尘已经将八门功法都全部运转了起来,身体力量也提升到最大程度。可是就算这样,她的功体竟然还是无法压制这颗妖心。
她偏不信这个邪。
再一次运转八品神通至极限,妖心透体而出的那一刻,步香尘满怀憾恨地昏迷了过去。
真气流窜之际,走火入魔危及性命之刻,瞬之华光绽放异彩,周身灵力自发运转护主。她的身躯发生了奇异变化,竟展现出情蛮花原型。
情蛮花肆意喷吐花焰之下,藤与藤缠绕,叶与叶叠加,张扬着不可遏止的欲花之力,步香尘三魂七魄即刻落入花蕊中心孕化。记忆、现实与幻觉在不断纠结、缠绕着这片藤蔓。
情根逐渐深植,难以消除。
步香尘终于梦见了她,他早逝的妻子。
梦里,他的妻子是他许久不曾见过的鲜活模样。
黑缎般直直披垂的长发,窈窕的身姿,裙裾垂曳得优雅无比,真雅致,像干干净净的白雪。
她一袭红衣。
如炽热的火焰攀上降龙木,在她的肌肤上灼烧,透着琥珀般的光泽,却又晶莹剔透。
不为其所折,岁寒不凋。柔中带钢的性情,钢中有韧的坚定。
在步香尘的眼中,他的妻子欢如梦就是如此与众不同的女子。白皙而冷峻的面庞,令人一望便知其凛冽不可侵犯的冰雪之态。
犹如迎寒而立的红梅,在他的记忆深处绽放。
欢如梦只是幽幽地立在那里,立在月光下的山茶花海中,像极了一个遗落的梦。
步香尘哑然失声,忽觉心如刀剜。
见他看过来,她缓缓牵起嘴角,动了动嘴,说了几个字。明明那么远的距离,可那声音却被晚风吹进了他的耳朵里——
好久不见。
漫山遍野的山茶花怒然盛放。火红似朝霞,奔放如丹砂。
晚风拂过,山茶花如鲜红的海浪翻腾,如潮水般起伏,放眼望去,波澜壮阔。
皎洁的月光似银波般倾泻而下,照亮整片花海。月光透过花丛的间隙,投下斑驳的光影,洒在花瓣上映衬出淡淡的光晕。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停滞了,只为这千红一梦。
步香尘站在花海边缘,可以感受到夜风吹拂过脸庞带来的清凉,花香随风飘散,萦绕在空气中,让人陶醉其中,忘却尘世的纷扰。
每一朵山茶花都饱含着生命的力量,静静地绽放着。在这静谧的夜幕之下,随风摇曳,花瓣轻轻飘落,轻抚在她的面颊上,温柔又清冷。
一轮明月当空照。
她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他朝思暮想的人,以初见的模样来到他的身边。
就算这是局,他也甘愿赴死了。
步香尘知道这是假的。
可他明知道这是假的,明明只是个梦,可是……她只是站在那里,随意的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他便已然沦陷。
“如梦,我想你,很想很想……”
“我想来找你……”
“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你……”
“我失败了,八品神通失败了……”
“对不住……”
“连八品神通都失败了……”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哪里找你,我该怎么去找你……”
“你为什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要到哪里去寻你的最后一丝踪迹?”
“是我刚愎自用,是我寡断错失,是我错估了你的血性。是我看轻了你……”
“我不该把功体给你的……”
“我该知道的,你从来都是,从来都是……宁愿玉碎不愿瓦全。”
“是我,是我害了你啊!”
无论步香尘如何呼喊着,向她伸出手。
他们之间的距离仍是遥不可及。
他只能怔怔的看着那片月光逐渐飘远,明亮依旧,一点点消失。
“如梦!别走!别走!”
“等等我……”
他想也不想的追上去。
却看到了她的瞳孔中清晰的倒映着一张女子面庞。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惊愕之下,竟然忘了追赶。他颤抖着抬起细腻柔嫩的双手。
“不,不对,我还不能去见你……”
他捂住了自己的脸——步香尘的脸:
“我怎么能就这样去见你?”
“我怎么能就这样去见你!”
可无论他再怎么崩溃,她都没有再回头。
一次也没有。
看着她走远的身影,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管步香尘怎么努力地呼唤,她都不会听到了。直到他哭到声撕力竭、眼泪流干,始终只有自己的声音,却等不到想要的那个人回来。
步香尘恍然。
原来真正的释怀,竟是连恨都没有。简简单单的,彻底斩断了他的最后一丝幻想。
她,从来都不曾为他停留过。
“夫人!夫人!夫人你醒醒!”
“小抱琴,别再叫魂了,你夫人我这不是起了吗?”
“可是夫人……你在哭啊……”
步香尘怔愣之余,看到自己的手背上落了一滴冰凉的水珠。
忽然步香尘觉得脸上有些许凉意,她抬手摸上自己的脸,触到满脸泪痕。擦掉眼边的泪水,步香尘的心绪逐渐归于稳定。
她默默捂着心口,若有所悟。梦之芳华的能量,此时全部处在她的中脉中,气血淤滞的症状已得到了有效的缓解治愈。
她的八品神通彻底废了。
梦花之术却在不知不觉中突破了功体限制。
全新的功体,仍保留八品神通的一部分特性和能力,但再也不能被称之为八品神通了。而是将一种法门修炼到极致的梦花神通。
原来,关键在于织梦。
织梦一道,才是梦花一脉修行的正途。冥冥之中,她走上了欢如梦曾经走过的路。
曾经,策梦候只是一个旁观者。
欢如梦的生活、欢如梦的选择、欢如梦的喜怒哀乐,对他来说都是一个个未解的谜团。他试图理解她,但总是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障碍。
直到他变成她。
过去,他常常囿于自我的视角,无法窥见事物的全貌。
然而身份的转变和视角的变换,给她带来了全新的理解和感悟。推翻了旧的思维模式,开辟了新的认知路径。
步香尘发现了很多之前未曾注意到的细节。
欢如梦是和她一样,有着独立意识、独立思考,有自己的生活和想法的“人”。
她开始明白欢如梦的痛苦和欢乐,理解欢如梦的挣扎和坚持。她感受到了欢如梦的孤独和温暖,也体验到了欢如梦的希望和绝望。
瞬之华光,生于梦树之上,饱吸天地间日精之阳与月华之阴,每过二十年开一次花,花开一瞬,吐光千里却转瞬即逝。
一场大梦,步香尘终于解开了那些曾经困扰她的谜团。
她明白了欢如梦的选择,懂得了欢如梦的付出。她感受到了欢如梦的坚韧和勇气,也体会到了欢如梦的脆弱和不安。
这世上最遗憾的事情莫过于,她不在了,而她才真正开始爱她。
“夫人做噩梦了吗?”
“是美梦,我梦见我回到了曾经落难的地方。”
“啊?落难的地方,怎么会是美梦?”
“是啊……怎么会是美梦呢。嗯?就你一个人?听雨呢?”
“她在收拾我们回来路上买的东西。”
“你们出去这一趟,玩得怎么样?还尽兴吗?”
“当然尽兴,只是夫人你真的没事吗……”
“尽兴就好。”
步香尘抬扇打断,微微一笑:
“乘兴而来,乘兴而归,这在一生中是很难得很难得的一件事。”
她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往事的回忆。
而她此刻展露出的这种神态,是抱琴难以想象的。步香尘说起这话时的笑容,温柔极了,眼睛里全是惘然和苍凉。
“宝瑟无声弦柱绝,瑶台有月镜妆空。”
抱琴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她张了张嘴,许久之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夫人你这个样子,我真不习惯。”
“好呀,敢嫌弃夫人我了?我这是养了个侍女,还是养了个小姑奶奶?”
步香尘笑骂着举起折扇,敲在了侍女的头上。
抱琴揉了揉头,听到步香尘道:
“就罚你,陪夫人我也乘兴出游一趟。”
她抬头问:
“啊?去哪里呀?”
步香尘展开折扇,笑道:
“咱们今日就去会会这位天榜的开榜人——丹华抱一鷇音子。”
罗浮丹境
“第六名,是一位绝世美人。”
“哦?这么说,她能上榜的原因是她的美貌喽?”
“非也,是她的骨。”
步香尘眼波流转,笑了:
“骨?哦~正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仅有姿色,未免太单薄,不禁细品。要有点独特的风骨才可堪称佳人。”
鷇音子没再回答。
“看来先生对香儿所说的话不认同啊。”
“傅月影此人,她的美貌见者皆知,她的心性却被世人狠狠低估了。”
“哈,说来说去还是风骨嘛。真正的美人,是骨子里那份柔中带刚的气质,静坐不动,也有一种端庄的风骨。只有皮相终归是差了些,只能算是中上,不能算是绝色。“
步香尘莲步轻移到鷇音子的身旁,柔弱无骨地倚靠着他的肩膀。
道者盘膝而坐,不为所动。
步香尘伸手描摹着他的面容,眸底一泓秋波,含情脉脉:
“不知在先生眼中,傅月影与香儿比起来,哪个更令你心生怜爱呢?”
鷇音子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她的装束,道:
“红,本是最热烈而富生机的颜色。一昧装点反显冗余,弄得一身世俗之气。画皮画虎难画骨。蔓草之流,终究是次一等。”
“好一个画皮画虎难画骨!好一个次一等!我记住你了,鷇音子。”
步香尘一张脸瞬间拉了下来,眼里阴沉的快能滴出水了。
“步香尘倒真想见识一番,先生口中这位有风骨的美人是何等的尤物。是名副其实,又或是……名不副实呢?告辞!”
说罢便下了山。
鷇音子摇了摇头,道:
“山茶花,又名“断头花”,此名来历非常独特。
因花开于寒冷的冬春时节,不与其他花卉争艳,寓意谦逊,不畏艰难,独自绽放。
花开之绚烂夺目,花败之则热烈决绝。
从来不似其他花朵一瓣瓣凋零,而是整朵脱落,形如断头。失我者永失。
此花高洁孤傲,绝不能放在室内的花瓶里,她只适合开在宽阔的地方。”
梦,反映的是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步香尘,你,仍是不懂。
生来高贵,又岂能拘于一方天地?她就是要肆意生长,你用你自以为是的方式去爱她。
你困不住她。
一片艳红衣角从鷇音子视线余光处飘过:
“她走掉了哦。”
鷇音子道:
“你可以出来了。”
傅月影从丹炉后走出来:
“先生,刚刚那个人,她好拧巴啊,她是在迁怒你吗?”
鷇音子闻言挑眉。
拧巴一词,用来形容步香尘,真是恰如其分。
“姑娘为什么觉得步香尘是在迁怒我?”
“我看得出来她在怀念一个人,但她好像只感动了自己呢。怕不是心里有火发不出来,跑来找先生寻开心。谁知先生当面拆穿,这不就恼羞成怒了。 ”
傅月影摊了摊手,对他笑了起来。
她的一双清眸中蕴着浅浅的盈盈秋水,眼神明洁灵动而温情脉脉。她清扬的眼波,还有比千斛明珠还要透亮的眼睛。又有谁能抗拒的住呢?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不外如是。
鷇音子只是看着,眉头渐渐舒展了,脸上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和缓了下来。
他对傅月影微微点了一下头:
“她的愤怒,不是败给了美梦,而是败给了过去的自己。”
“心难再,意难平,虚掷半生的遗憾,求而不得,无法释怀。年少不得之物,必将困其终身。都是大梦一场空。 ”
傅月影懂。
她不仅懂,还是始作俑者。
健康的爱情固然美好,但畸形的爱情实在精彩。
虽然她不了解策梦侯但她了解自己啊。
鷇音子道:
“时光如梭,岁月无情。唯有珍惜当下,才能填补那份意难平的缺失。”
傅月影看了看他,道:
“先生说这话的时候,面相都变了。”
这说法倒是新鲜。鷇音子起身走下来,道:“愿闻其详。”
“我观先生眉间微愁,眉毛细长,眉峰凌厉,鼻梁挺直,龙形眼,眼角锋锐,转角鲜明。”
“骨型虽然突出,却如刀削斧凿一般的平整。”
“是一副正气凛然、一往无前、坚韧不拔之貌,整体凌厉如一把一往无前、宁折不弯的利剑,但气质却又文质彬彬。”
“锋锐、敏锐、坚毅、执守,是正派之人少有的面相。”
鷇音子眉眼微敛,道:
“姑娘认为鷇音子是正派之人?何以见得呢?”
“鷇音子从未对外表明过自己的立场。”
“你可知,你今日之言,是在以你的想法揣测鷇音子。判断失误的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她看鷇音子也有点拧巴了。估计是因为不被另一个自己认同吧?说不被认同都是委婉了,无梦生对他,简直就是非常排斥。
——你还是我吗?
如此诘问,如此质问,对鷇音子的严厉真是完全不加以掩饰。
毕竟他是因为圣魔元史的干扰才出现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被期待的意外存在。
被另一个自己毫不留情的否定,也许他心中也会有些许挫败。
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候!
拧巴的人更需要热烈且坚定的人来回应他。
傅月影不是,也可以是。
她有很多面。
在别人眼中她是哪一面,他就配哪一面。
“你看,你又来了。”她隔空点了点他的眼睛,道:“先生现在看我的表情有点阴鸷,眼神锐利得像是苍鹰。说起话来捉摸不定。”
“但我觉得先生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我的一个好朋友。”
迎上他的目光,道:
“你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无梦生。”
鷇音子沉默。
傅月影走到一旁,问:
“这个丹炉我能看看嘛?鷇音子先生。”
“可以。”
她绕着丹炉遛了一圈,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爱。
“那我能摸摸吗?”
鷇音子抬掌示意:
“姑娘请便。”
两个万人迷在罗浮山达成了历史性会晤。
他们都想把对方发展成自己的墙头,互相拉扯,你来我往,最后一拍即合。
真是一场势均力敌的魅力攻防战。
邪神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有的人吧,天塌下来就靠那一张嘴顶着。心硬不硬不知道,嘴巴是真的硬。
端的是定力十足,实际呢?心里头明明很是受用吧。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鷇音子看祂眷属的眼神就像看崽一样。可惜祂的眷属没有心。假的,全是假的。
傅月影为人有一个优良品质,那就是得寸进尺。
“我能进去看看吗?”
你还想进去?鷇音子手捻拂尘一挥,搭在臂弯:“不行。”
“哦,那好吧。”
她嘴上说着,眼睛又瞄上了鷇音子的拂尘。
“你来罗浮山不是为了看山人的拂尘吧?”
“对哦,我是来打听我为什么能排第六。我什么都没有做,也可以排第六吗?”
“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你的未来,绝不止限于这一个名次。”
鷇音子把拂尘递过去。
傅月影没拿,只是摸了摸拂尘上的白毛,道:
“原来摸起来是这种手感。这是马鬃尾做的吗?”
“然也。”
傅月影又问:
“先生平时就这样一直搭在手臂上?”
鷇音子淡然颔首:
“是矣,又如何?”
她竖起大拇指:
“手拿拂尘不是凡人,很有高人风范。”
鷇音子看了她一眼,道:
“想试试这个丹炉吗?”
傅月影眼睛一亮:
“是让我进去的意思吗!”
鷇音子道:
“……是让你炼丹。”不是让你成为炼丹材料。
这小丫头,一天到晚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殊离山上,云海流腾,巨大日晷衬着金黄斜阳。
素还真一步一步推动日晷前行,一对铁钩紧锁他的琵琶骨,他稍微一动,一阵‘哗啦啦’的铁链声就在寂静的黑暗中回荡在心灵深处。
光球忽明忽暗环绕在他的身边。
“素还真啊素还真,你叫本城主说你什么好?”
“你这个人,为什么唯独只对自己苛刻?三余无梦生不惜以身犯险来测度鷇音子的本心,可是让你测出什么门道来了吗?“
素还真笑而不语。
“罢了,依本城主看来,你这个化身可是比你本人变通多了。”
“哦?城主口中所说的变通……”素还真语出惊人:“莫不是,时间树下面的那一位?”
这回换成时间城主不说话了。
素还真道:
“看来此人与时间城关系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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