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江江畔,一滴滴水珠挂在枯黄的河边草上,秋风吹来,草枝细摆,滴滴欲坠。
露凝而白,正是白露时节。
清早,天色只蒙蒙亮。
“快点快点,动作都麻利些,注意些脚下,别摔着了——”
一艘大乌篷船靠岸,木棍起棺,船下有大水波漾开。很快,码头往胭脂镇的小路上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晨雾蒙蒙中出现一队送葬的队伍。
说是一队,却也不多人。
除去四人抬棺,就只余领头的一个中年男子。
只见他生得有些矮胖,做管家打扮,靛青色的褂子浆洗得比较勤,边缘处有些磨毛。这会儿,他正眉头紧皱地回头冲几人指挥。
“哎,我们都省得。”这一路走来不轻松,抬棺的四人累得面有土色,低低应了一声,旁的也不想多说。
棺椁不是太大,原木色未刷漆,乍然打眼一瞧,只以为是个稍大的木箱,只棺椁前头位置悬了一面八卦镜,让人瞧了或叹息,或避讳。
棺前悬八卦,既镇外邪,不可侵扰棺中人,又镇棺中枉死人。
这是未成年便夭折的闺女儿。
雾蒙蒙、将明未明的秋日清晨,因为这一行的丧葬队,码头这一处的小路无端添几分阴沉。
“都给我紧着点皮,出了岔子,老爷小姐宽厚饶得了你们,你富爷我这儿可没这么好说话。”回头朝前瞧时,中年男子尤不放心地念叨了两句,习惯性地撩下了狠话。
这下,抬棺的家丁没有再应话了,后头的大高个子家丁更是翻了个大白眼。
啧,惯会拿鸡毛当令箭!
……
一路紧走慢走,很快,这一行人便到了岔路。
胭脂镇名为胭脂镇,不只是因为胭脂镇人杰地灵,世代美人繁多,更因为胭脂镇外有一座山林,村民唤做胭脂山。
山林的土石呈现玫红之色,便是树木的叶子,也是深浅不一的红,远远瞧去,宛如女子上好的胭脂。
晴好之日的日出日落时分,山林云雾缭绕,云蒸霞蔚,从山脚往山上看去,云雾烟气如仙人披霞衣。
飘带缥缈,仙人垂眸朝山下瞧来,有庇护泽被苍生的姿态。
仙人仙姿,不外如是。
是以,胭脂镇走出来的人,走得再远,落叶归根时,都想葬在胭脂山上。
得仙人庇护,后人得先人泽被。
岔路一条往小镇方向走,一条则是往胭脂山的山林方向走去。
吴富贵有些紧张地四处张望。
老爷交代了,这一趟悄悄的上山埋了人就是,莫要节外生枝。万幸,这一路上走下来,他们都没遇到什么人。
“要我说啊,王夫子家这丫头没得也是时候。”
眼瞅着就要去山上了,吴富贵心里松了松,眉毛一挑,忍不住抬手捻了捻唇边的小胡子,颇有几分差事要交差的自得。
秋收刚过,忙了大半月的人都累着了,再勤快的人也会躲躲懒,这胭脂镇的人也不例外。
这一路走下来都没遇到早起做活的人,也正是这样,他们这才顺顺当当的从码头来到了胭脂山下。
“富爷,可不是王夫子了。”
有一个抬棺的家丁正值青年,青年慕艾,他艳羡这事可有好些日子了。
听到这一句,便是疲惫,也打起了精神,情难自禁地应上一句,语气好似吃了街尾梅子婆的拿手货,酸溜溜梅,一股儿醋酸味儿。
“可不是!”另一人附和,“他要和咱们小姐成亲了,出来时,咱们可都瞧见了,府里都开始挂红绸了——等回去啊,高低得喊人家一声姑爷!”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感叹,“啧,这人和人啊,当真是不一样,王夫子那样的二婚头,还能找咱们小姐这样的风采人,家中富贵,又是独女,说出去谁信呀。”
这话一出,其他几人都重重点头,各个羡慕得不行。
“我瞧咱们小姐也是好运道,”又一个人插话,手抬棺没空了,就用嘴朝棺椁努了努。
“喏,本来要做人家后娘了,这不,赶着成亲之前,王夫子前头带着的囡囡就没了,人死一了百了,没了拖油瓶,这二婚头和头婚,我瞧着也没啥区别。”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
哎,虽然不厚道,不过别说,这理儿还真是这样。
“看来,就咱们抬着的这丫头福薄,眼瞅着就要跟着爹过好日子了,人却没了,半分福气没蹭着。”
“胡说些什么!”吴富贵斥责了一句,他知道些内情,想到什么,脸色变了变,“也不怕忌讳,这没了的人也能这样编排?小心脚下,好好地将人送上山,积阴德不说,等回府上了,老爷还有赏!”
“哎——”
意外来时,就只一刹那间,许是聊得多,说话分了心。
“嘶溜——”只听一声打滑声响起,右后方抬棺的家丁脚底一滑,刹不住脚的劈叉。
瞬间,抬棺的队伍失去了平衡,棺椁一晃,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巨响,棺椁的尖角陷了一指到地里。
另外三人动作不慢,急急往旁一跳脚,好悬才没被砸到脚。
脚滑的那个就没那么幸运了,小腿骨直愣愣地往棺椁的尖角撞上,当即,他一张脸疼得发了白,嘶哈嘶哈着凉气,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巨大的冲击下,棺椁前悬挂的八卦镜都歪了歪。
“欸欸欸!”中年男子都惊住了。
他瞧了瞧棺椁,又瞧了瞧几个悻悻的抬棺家丁,瞪圆了眼睛,抖着手指指人,胡子都气得被吹起。
“憨瓜娃子,憨瓜娃子!”
“你们瞧瞧,你们瞧瞧——”
矮胖的身子绕着棺椁走了一圈,视线落在歪了角度的八卦镜,又是一阵龇牙咧嘴,愁得不行。
“我刚刚才说了什么?小心点!小心点!我才说了要小心点!话都还在耳边,你们就给我整这出事儿?我瞧你们这大脸旁的一对耳朵子是没用了,都给我拧了!拧了!”
吴富贵气得几乎要跳脚。
他越想越生气,当下便扯下了一早就想扯下的白帽,呼哧着气,跳着矮胖个子,给几个家丁一人一个脑袋拍子,嘴里骂咧个不停。
慰问了老子老娘不够,还得再捎带些祖宗做添头。
“富爷,这哪能怪我们。”左前头的小厮唤做千金,平素里便机灵,在富爷跳起的时候,还微微屈了屈膝,让他跳得不那么吃力。
听着吴富贵好似骂个没完的话,他皱巴着脸叫屈了。
扭头一转,朝后头的家丁发难,“喏,都怪一诺!大家伙儿都走得好好的,偏生他那儿失了力!”
这话一落地,另外两个抬棺的人也跟着朝唤作一诺的家丁瞧去,俱是默默点了点头。
虽未出声添油加醋,却也明晃晃表明了态度。
死道友不死贫道,有个能担责的,总比他们也一道挨骂的好。
更何况,确实是一诺的锅嘛!
吴富贵眯着眼睛朝人瞧去。
被唤做一诺的家丁这会儿闯了祸,白着脸撑着棺椁站起来,他觑了吴管家一眼,腿疼还心慌,人高马大,胆子却也不小,不忘替自己辩上一辩。
“富贵哥,这也怪不得我,秋夜露重,这段路沾了露水,实在是太滑了——”
还,还有——
他,他好似还觉得,这棺椁里头,刚刚好像闷闷的响了响,特别是他们在讲王夫子的时候。
他一时分了心神,侧耳去听,这才没注意脚下的那滩软泥。
“哟!还敢顶嘴了!”还不待家丁说出后头的话,吴富贵便打断了。
“我还能不知道路滑?所以我刚刚说啥了?小心脚下,小心脚下!”他个儿矮了些,跳脚太累,左瞧右瞧,没寻到趁手的,索性就地取材,拿手中的哭丧棒朝家丁的屁股抽去。
哭丧棒一下下的抽人,和麻衣布料的衣裳相互摩擦,伴着家丁苦脸的讨饶,一下便打破了胭脂山的寂静。
只听“刮——嘎嘎,刮嘎嘎——”的一阵响,羽翅乱拍,树木摇晃,好几只老鸹乱飞,晨起一阵的热闹。
“我啊,看你也别叫一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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