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芳书阁(一)
翌日清晨,天光还未大亮,卢知照就被一阵噩梦惊醒,正欲起身,顿感身上疼痛难耐,又在棉衾内窝了一会儿。
未到值守的时辰,秀漪姑姑就央人拿了一套制式简朴的常服递进了她的住处,命她寅时一刻至禁宫的东北侧。
卢知照依言换上衣衫,见风茗神情担忧,又宽慰了几句,就从住处离开了。
行在御道的左侧,两旁是不通天日的宫墙,御道绵延,眼前晨雾朦胧,看不清去处。
她近来总想起在宫外的时日,虽受人冷眼,但至少抬眼看去,头顶是没有遮蔽的,目光所及皆是广袤天空。
禁宫内不可言行失仪,她站定后,并腿在侧,手臂齐肩垂落,交叠于腹部前方,静候着秀漪姑姑。
气候阴冷,她交叠的双手被冻得微微发颤。
良久,一人倏而自晨雾里走出。
他自东北方向来。
是御书房。
来人身着绯色朝服,目光平视,步履从容。
雾气氤氲,那人大半张脸都隐在晨雾里,只一眼,卢知照就认出了他,下一刻条件反射般地视线下移,微垂着脑袋,迈着碎步退到御道另一端,紧靠着宫墙。
两人相隔甚远,她动作幅度不大,张霁却还是觉察了,心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微麻感,酸涩难掩。
想来她也同旁人一般惧他厌他。
再好不过。
依着皇帝的吩咐,他还是微微调转了行路方向,奔着她去。
天色尚早,地面上的晨露还未消散,御道左右湿滑,张霁脚步放缓,步态端稳,生怕又像上次那样在她面前失了礼仪。
落在卢知照眼里,他放缓的步伐,却好似在向她示威。
她早年间在一本游记里看过,有些猎人在捕到猎物后,并不一击致命,他们会享受虐待猎物的快感,比如用小刀一道口子接着一道口子地划着猎物的身体,慢条斯理,任由兽血流下……
虽然尚且不知张霁是否认出自己,可观他所行,卢知照实在无法劝服自己他是个好人,于是脑海中总忍不住浮现出他暴虐的行迹。
绯色的身影渐近,卢知照依旧微垂着头,直到视线里出现一双墨色金边样式的官靴,她才按着宫礼向他一揖。
张霁的视线轻扫过她,稍稍颔首:“随我来罢。”
卢知照愕然:“何处?”
却见张霁拢了拢朝服的广袖,漫不经心道:“出宫。”
-
御道路长,左右是用条石与砖块铺就的。张霁在前面引着,步伐缓慢。卢知照跟在他身后,满腹的疑问,却不敢轻易开口。
她不开口问,他也不主动答。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宫门,在踏出宫门的那刻,卢知照心里的疑团已经靠自己解了十之七八。
前几日便听闻张霁被芳书阁举子案缠得分身乏术,以至于多日不曾入宫问陛下安,可按他入仕以来审理疑案的效率,本不该涉案多日还一无所获。
她突然明白近日皇后对陛下关怀有加的用意,若非陛下有所授意,她一介宫人,又是女子,怎会有资格参与此案,还令堂堂首辅携领出宫?
只是皇后将她强塞进此案的目的却还不明,她有种预感,这与张霁迟迟无法结案的缘由脱不了干系。
卢知照在心里暗自总结,此事绝不简单,她无权无势,卷入此案,恐怕逢生渺茫。
但是……能出宫。
整整四年,她终于寻见机会出宫了。
她的眉头只皱了半刻,目光触及广袤天空与久违街景时,紧锁的眉头又骤然解开。
女孩的眼睛直盯着前方,在这晦暗的天色下,一亮一亮的,让张霁想起多年前他生母送给他的一对东珠,那是他收到过的最贵重的生辰礼。
卢知照的神思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激荡了,若不是身旁还站着张霁,她定会喜极而泣,泪洒宫门。
两三步的距离,宰执府的马车已经候在宫墙外,张霁自然地迈步上前,一手已经掀开车帘,身体却顿了顿,语调生冷:“上车,莫要让皇后娘娘觉着我苛待你了。”
卢知照见他脸色明显不佳,既不想同他在一处莫名受气,又实在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蜷缩在离他最远的一角。
宰执府的马车规制在百官之上,空间不算狭窄,卢知照却有些憋闷。她上车时,张霁已经闭目端坐,长长的睫毛覆住了他那双不时透着戾气的眸子。
她莫名想起那个雪夜,想起他睫毛上附着的滴滴雪珠,想起他被雪水浸湿的青色朝服。她盯着他,想得入神,又觉得好像这绯色朝服衬得他肤色更白,也显得更加矜贵。
眼前人立时睁开眼睛,与她眼神交接,她吓得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复而垂下脑袋。
张霁被她骤然收回的目光弄得一头雾水,倏而收回视线,见她羞赧之态,心里又无端升起燥意,垂目想了想,低声说:“你莫要有什么男女大防的顾虑,虽说玘朝建朝以来,甚少有女子参与办案,但你既然接了这个差事,我们便算得上半个同僚,在公事上,理应公办,遑论私情。既是同僚,抛开男女之别,同乘一辆马车,不算逾矩。”
他解释得认真,好多用词看得出都是仔细斟酌后说出的。
“不……我怎会那么想!”
卢知照仓皇抬头,连声辩解,却见张霁的耳廓染上一层薄红。
她觉着好笑,这个瘟神也想得太多了,与他在一处,思量怎么保命才是要紧事,哪里会有那些不相干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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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之内,气氛微妙,坐久了卢知照嗅见几缕墨香,想来他时时在此处温书,经年累月,竟余下几分书气。
此时张霁却像换了一个人,说话也不似在宫门外那般刻薄,言简意赅地告知她案件的来龙去脉,又将与案件有所牵连的举子细细列举,甚至详尽到与知州府衙官员的相处之道。
是他天生善变,还是连他这样的位高之人也躲不过遭人监视?
卢知照默然,干起正经事,细细温习着他方才交代的案件细节。
玘朝初年设有一阁,名为芳书,举子们通过乡试后入京,等待会试的间隙可自行参加芳书阁书试,书试全科优胜者可直接入翰林院,跻身储相之列。
这本是因为建朝初期亟待用人而提出的权宜之策,却没想到会沿用至今。
不过在此案出现前,芳书阁的存在确然是个摆设,书试涉略面极广,难度远大于会试。
芳书阁存续的百余年内也不过只有三位以全科优胜的成绩步入翰林院,其中一位便是前任首辅曾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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