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十九年的人生中,姜灼从没见过梁衡这样的人。

棕褐色的眼睛总是含着笑,藏着被风雨淬洗过的温柔,永远沉静,永远从容不迫,微凉的指尖捏一捏他的手指,就能让他失了全部力气。

失了力气,失了思考,连心跳都不再属于自己。

他没见过这样的人,会不紧不慢地拢着他身上的尖刺,把他严严实实地裹在怀里,用掌心揉开紧绷的脊背,不怕疼也不怕被弄脏。

没见过这样的人,会捂住他的眼睛哄他睡觉,纵容他像个胆小鬼一样,躲在自己袖子下哭,用手指慢悠悠地理着他的头发,任他哭湿了那一片昂贵的布料。

会轻轻揉他的耳朵,逗他叫哥哥。

会抚摸他的伤疤,会替他感到委屈。

在遇到先生之前,他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泪,和这么多笑。

他从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多委屈。

于是他感到无措。

他惯于应对世人的恶意,却从未面对过这样的温柔。

他按着闷痛的胸口恍然,原来温柔是比恶意还要致命的东西。

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在自己体内搜肠刮肚,刮干净每一滴骨髓和血液,再把骨头都剁碎、把心肝脾脏都洗干净,一并交到那人手上。

还总觉不够,总觉亏欠。

可先生不要他的骨和血。

先生和那些人不一样,不要他拼命榨出的血汗,也不要他受伤。

先生会合上他的胸腔,再用最轻柔的力道缝补好那些伤口,给他裹上毯子,哄他好好睡觉。

先生要他高高兴兴地活着。

这是他最不擅长的东西,不过只要是先生希望的,他就会努力去学。

他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学先生教给他的一切。

他学着好好吃饭、早睡早起。

学着表达自己的喜好,诉说自己的委屈。

也学着大声地笑和哭泣。

他是很笨的学生,这些都学得很慢。

但先生说不急,他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慢慢练习。

先生说,他们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在一起。

他很喜欢这句话,也很愿意相信这句话。

于是他学会慢下来,学会不必焦虑,被包裹在温和清苦的气息中,随着不紧不慢点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调整心跳。

他的心脏不再属于他,但没关系,因为握着他心脏的那个人是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

一颗残破的心让那只手拢一拢,就好像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没什么事是值得他崩溃的。

棕褐色的眸子盛着他的影子,静如深潭,暖如春光。

他被潭水与春光包裹着,心境就是从未有过的平和。

……

姜灼有很多东西要学。

比如学习公司事务,学习如何当好一个助理,学习怎样照顾病人。

但何殊觉得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

在姜灼进入公司的一周后,他就发现,小朋友学习起来有那么点不要命的架势。

白天不肯休息一分钟就算了,常常晚上爬起来啃沈秘书交给自己的资料,似乎把自己当成了某种不需要休眠的机器,或者某种只需要氧气和光照就能存活的植物。

何殊伸手揉乱少年的脑袋:“你是植物吗?”

少年在他掌心下仰起头,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他不太能听懂先生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很乖的少年居然真的想了一下,认真地回答:“我觉得我不是。但如果先生需要的话,我也可以是。”

何殊:“……”

他几乎哭笑不得。

我要你做植物干嘛,放床边净化空气么?

可少年看上去实在太乖了,像只明明有爪子会挠人、却只会往他怀里蹭的小猫。

他哪里还说得出什么重话,只能边揉他的脑袋边叹气。

这么乖,又有点傻,他不在的时候让人给欺负了可怎么办。

他把野猫养成了家猫,那等他走了之后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第一次轻轻击中了他,仿佛投石入静潭。

四年零九个月之后他不在了,谁来给他的小猫揉脑袋顺毛?

现在是下班后的夜晚,姜灼正站在何殊的床边,俯身给他按揉手腕和小腿上的穴位。

这是他从孟医生那里学来的。何殊因为心脏问题总是手脚冰凉、使不上力气,孟医生说按揉穴位可以促进血液循环,能让他好受一点。

能让先生舒服一点的任何事,少年都愿意去做。

孟医生医术精湛、中西皆通,推拿按摩也是一把好手,而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姜灼已经成了他半个徒弟。

少年垂着眼睛,认真地找着穴位,很轻地收着力道。

指腹下的皮肤血气不足,长年冰凉,泛着玉质般的苍色,白得能看见淡青的血管,在薄薄一层皮肤下显出令人心悸的孱弱。

手臂和小腿依稀能看出曾经矫健利落的线条,却已被疾病折磨得极速消瘦,摸上去骨头硌着手心。

少年想起那件不再合身、宽大得能将他裹进去的风衣。

病骨支离。

少年脑海里无端闪现出这个词,手上动作一顿,脸色白了三分,看上去很想给自己一拳。

先生没给他这个机会。

一只手伸过来,猝不及防地把他向床铺的方向拉了过去。

少年呆滞一瞬,然后立刻手忙脚乱地撑着床头,害怕自己压到了这人的胸口:“先生!你——”

他被一只清瘦但稳当的小臂半拢在怀里,极微弱地挣了挣,便不会动了。

头顶有个声音在轻轻地笑。

微凉的指尖按上他的太阳穴,仿佛知道这里在一直胀痛一般,给他慢慢揉着:“累吗?”

少年耳廓通红,耳垂像是要滴血,在他怀里仰着脖子,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怀抱太暖,那只手太温柔,夜色又太静谧。

还没等他摇头,那个温和的声音又道:“会不会怪我?”

少年凝了凝,逼自己从低哑的喘息中挤出声音:“……什么?”

“这段时间在公司里,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何殊轻声说。

“很委屈、很累……对吗?如果不是我要你来盛丰工作,你本不必忍受这些。”

少年这几天在盛丰的遭遇,他其实都看在眼里。

他把姜灼安排在沈秘书手下,一方面离自己近便于看顾,另一方面是因为沈信带领的助理团中都是性格和善能力又强的精英,是他的心腹,不会为难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反而能对他多加关照。

但何殊能做到的终究有极限。

他没办法控制人心,也没办法监控某些闲言碎语,更何况,盛丰并非铁板一块。

虽然姜灼是很勤奋、很聪明的好孩子,但对于挤破头皮才在公司里占有一席之地的员工来说,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十九岁小孩,进来得未免太容易。

于是明里暗里给少年使绊子、各种难听的流言在暗中涌动,不少都是那些与何殊不睦的股东们散布的、关于他和少年之间的关系的极为恶意的揣测。

比如“包养”,比如“情人”。

那些人不会在意一个十九岁孩子的去与留,但一切可以拿来刺伤何殊的东西都会被当作武器。

少年是被无辜利用,被他牵连到了这样恶毒的谣言中。

在这样的恶意里,还不太熟悉公司事务的少年会受到怎样的刁难是可想而知的。

虽然少年一定会成长得很快,最终长成可靠的青年,但在他拥有足够的能力之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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