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给小母牛大俊复检后,林雪君临时起意带上些苹果干和韭花酱上山去探望住在半山腰的赤兔狗主人王老汉。

结果在牛棚拐向山坡的路上,狠狠地摔了个大马趴。

愤愤之下,从山上下来后,林雪君找穆俊卿要了一块废木板,自己用笔墨写上【冰滑,小心摔倒】。又请阿木古楞帮忙画了个摔倒的小人,警示队里不认字的社员。

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在这里摔跟头,心想自己做了件好事,晚上的觉都睡得更香了。

哪知大家听说林同志在这条路上竖了个牌牌,无聊的猫冬人纷纷来看,又纷纷在木牌前摔倒。

外来的学徒们听闻这里有个林师父立了牌子,说但凡走过路过的人必会摔倒,也好奇又不服气,非要来试试看,是否真那么滑。

结果当然又是倒地一片。

原来一块小小木牌,以及在同一个地方摔跟头,也能成为个趣事,给困在风雪中的边疆人带来乐趣。

苦中作乐,是人类最擅长的事。

社员们很快又找到新的乐趣,爬上小山坡,将无用的硬木板、破旧不能穿的衣裳、囤放仓房的草席子坐在屁股底下,从坡上往下滑。

成年人们变回孩童,哈哈大笑起来好似比孩子们更放肆快活。

一个走路需规避的‘摔倒圣地’忽然就成了牧区社员们的游乐场,人类原来还很擅长变废为宝。

社员们滑了几天滑梯,草原上忽然大降温。

一夕之间孩子和老人们都被困在房间里出不来了,抗冻些的成年人们也为保存体力而不再轻易将自己暴露在冷空气里。

生产队里的八大员组织起来走街串巷地挨家挨户走访,看看社员们缺不缺吃的喝的,牛粪柴禾够不够烧。

林雪君也被分派了几户走访任务,便带着衣秀玉和阿木古楞穿过窜风的小路,一个院子一个毡包地关心慰问。

秋天的时候秦老汉为了给牛棚扩建让空间而搬家,如今虽然住在储草的仓库、樟子松林和乌力吉大哥几户人家的土坯房之间避着风,但之前没想到今年冬天没怎么下雪、光刮风,一个夏天囤积在这片土地上的热乎气儿都被刮走,冷得透心凉。

靠毡包堆积的牛粪如果现在使劲儿烧,后续将难以为继,

是以整日忍着冷意,在屋里也套着厚德勒、毡靴子,连羊皮帽都摘不掉。

走访结束,晚上都到大队长家开会。

林雪君坐在炕上,盘腿靠着萨仁阿妈,认真听每个人汇报自己的走访详情。

会议开下来,结果几乎是家家户户都缺牛粪。

本来是囤得不少,但要分给乌力吉、胡其图这些从秋牧场回来的牧户,如果正常零下二十多度的话还行,但一下子降到零下三十度,燃料压力瞬间翻倍,如果不增加牛粪和干柴量,好多抵抗力低的老人和小孩都要生病的,届时才麻烦呢。

“如果下雪的话,还不至于这么冷。不下雪光刮风,谁也受不了。”妇女主任额仁花站在火墙边,一边搓手取暖,一边跺脚,表情很凝重。

“山上干柴倒是不少,草原上牛粪羊粪也多,可是要去山上捡干柴,去草原上捡牛粪的话都需要人手。咱们地广人稀,最缺的就是人手。没有人干活,有再多资源也都只能烂在草场和山林里,一点办法都没有。”仓库保管员皱眉道出他们的现状。

比如住在山坡上和赤兔狗相依为命的王老汉,天冷了需要柴,一个人带条狗顶着风去森林里捡柴,冻得要死,能捡到的数量有限。支出和收入一算,还不如少烧点柴,裹在被窝里搂着狗躺着,少耗点能。

进山下草原还有摔倒、冻感冒等危险呢,在极寒天气里遇到这些状况,搞不好是会死人的。

“畜群量大,必须拆分朝着冬牧场的不同方向放牧,一个队伍两个人绝对不能少,不然很危险。我们不能存侥幸心理,放牧的队伍肯定不能减员。”

采购员包小丽从兜里掏出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计算生产队里的人员:

“有力气的知青和青壮还要上山砍树,这是个辛苦又危险的活,树倒下来必须有足够的人拉着、看着,人少了搬不动、拉不住倒下去的树,这绝对不行。

“其他生产队砍树的时候都或多或少出过事故,砸断腿的,还有出人命的,咱们生产队绝对不能出这种事,人命最大。

“没有雪,咱们每天都得有人去河套拉冰,这个是体力活,人少了也干不了。

“还有牛棚羊圈啥的每日清理,这个人手少了干不干净,牛羊就可能生病。

“大食堂干活的人数也

到极限了,绝对抽不出人手——”

包小丽报一项,大家的脸色便难堪几分。

说到后面时每个人都沉着脸低下头陷入沉思,林雪君却歪着脑袋嘶了一声。

待包小丽将第七生产队所有社员的工作汇报一遍,财务员做了些补充后,林雪君从炕上跪坐起来,望着大队长道:

“我可以带着我的学员们上午去草原和森林里捡牛粪及干柴。”

“学员们?大家下午还要上课,这合适吗?”大队长有些踟蹰。

“有什么不合适的,上午体育课,下午文化课。”林雪君觉得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总不能吹纸成人来干活吧。

包小丽听了嘶一声抽气,接着兴奋地坐直身体,一边讲一边深思这个提议,一边掰着手指头道:

“第一,大家来上课,社长反复交代了要让学员们上午在咱们生产队多干活,把学费赚出来,不能来这里白上课。

“第二,学员们虽然带了些食物和钱来咱们生产队吃饭,但其实也大大消耗了咱们的冬储食品。我记得林同志说过,好几个学员都表示吃得太好了,想多干点活,不然心里亏得慌。

“第三,学员们脱产学习,在各自生产队其实还是每天算半日工分的。前面队里有电话机的生产队队长都给林同志来电叮嘱过,一定要让学员们在咱们生产队多干活。不然咱们生产队提供大量食物、珍惜水源、毡包和燃料,还要消耗掉林同志这个生产力给他们教课,其他生产队都担心咱们生产队吃亏了的话,以后会不愿意办课。”

“是有这些事儿。”林雪君点头佐证了包小丽的话。

“这行,多干点活,咱们下次还欢迎他们来。”大队长点了点头。

“大不了等他们学一个阶段回去时,让他们多带些牛粪回去。”额仁花也觉得这个办法行。

“咱们今年不是旱嘛,森林里好多干柴木枝。咱们冬天多上山采一些,开春的时候山里少一点堆积的易燃物,还能减轻些山火风险。

“得胜大叔和好猎手宁金带队上山,捡木柴的路上如果遇到野兽还能打些回来。”

林雪君一边讲一边梳理思路:

“我、阿木古楞和托娅几个了解咱们冬牧场的人带队去草原上捡牛粪,如果遇到黄羊

群,阿木古楞和托娅他们说不定都能打到黄羊。最不济也能驱赶一下黄羊群,不让它们吃我们冬牧场的草根,还能保护一下牧场。

“上草原的学员们都骑蒙古马,耐力高、耗能少、耐力强,还善驮……我们一边走一边捡牛粪,顺便把马也牧了。”

林雪君歪着脑袋又陷入沉思。

屋里众人便沉默着等她思考,没有人发声打断。

“我再带上沃勒和糖豆,可以把苏伦大妈的大黄也带上,遇到旱獭鼠兔还能猎个鼠,趁冬季除一下草原鼠害,也能起到放哨作用,防范一下草原上的狼群、狐狸之类野兽,保护一下人群。”林雪君又嘀咕一句‘把我的猎-枪带上’,接着便抬头对大队长道:

“怎么样?”

大队长又跟其他人对话几句,做了些保暖、食物供应等事宜的补充,便一锤定音:

“就这么定了!”

……

第二天一早,裹得严严实实的捡柴大军在大食堂吃了好丰盛的一顿早饭——以抵御接下来将面临的透骨寒风——便要出发了。

临行前,准备去放牧的乌力吉大哥赶来请林雪君去牛棚帮忙看看小母牛‘大俊’的恢复情况。

如果ok的话,想今天也带着它一起出门吃草,这样留在驻地里的人就不用专门照顾它了。

林雪君于是将整理背篓等工作拜托给衣秀玉,自己背着小药箱奔向大牛棚。

许多牛习惯了每天这个时段出门,已提前溜达到牛棚门口等着开门放行。

跟着林雪君从知青小院过来的大母牛巴雅尔带着自己的小队伍与其他牛伙伴们隔栏相望,仿佛从自己家跑出来接朋友一起去‘上学’的孩子。

牛棚门一开,母牛们便要往外涌,乌力吉忙呼喝着将牛轰回去,怕它们出棚后会乱跑。

林雪君绕过急于出去‘玩’的大牛,走向拴在牛棚最内侧的小母牛大俊。

晨曦朦胧,远远看到大俊,她围巾下的唇角便翘起来——

阳光透过晨雾从牛棚外照进牛棚,将绑在围栏上的大俊照得仿佛蒙在轻纱中。

一只黄色大猫正蜷在大俊平坦的背部,晒着晨曦睡大觉。

是之前被林雪君救治过的肠道堵塞差点没命的、张大山大叔养的西伯利亚森林猫。

它伏在大俊背部似乎很有安全感,即便林雪君走近,只要大俊不动弹,它就照睡不误。

直到林雪君伸手抚摸大猫又长又厚的毛发,它才懒洋洋地抬起头,迷迷糊糊睁开眼打量扰它清梦的家伙。

在看清林雪君的瞬间,它嗷一声从大俊背上弹起。可惜它逃跑的速度到底没有林雪君的手快——人类的双手一把箍住它,将刚弹跳起来的猫又按回了大俊背部。

“喵嗷——”大猫又惊又惧地大叫,回口便咬住林雪君的手。

奈何冬天人类穿得实在太厚了,它也没有下狠口,牙齿甚至没能穿透厚厚的羊皮手套,尖锐的爪子也完全失效。

可怜猫猫,再次输给狡猾的人类。

它惊惧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用刀割它、粗鲁地给它喂药的女人,炸起了浑身的毛发。

林雪君看着它又扭又叫又哈却毫无作用的气愤模样,得意地桀桀低笑。

请乌力吉大哥帮忙压住大猫,她抚摸猫咪软乎乎的肚皮检查她的伤口。愈合得很好,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这里曾挨过刀。

检查过旧疤,她才轻轻抚摸过大猫又长又厚的毛发——居然没有一处打结,连脖子、屁股后面等猫自己难以梳理舔舐的地方都蓬松又干净,显然有人日常帮它仔细疏通打理。

冷漠不爱跟人打交道,少言寡欲又面无表情的张大山大叔,似乎将自己的温柔全藏在屋室内,悄悄留给了他的猫。

最后触摸了下大猫的肚腹,检查了下它的牙齿,确定它健康无比,林雪君终于放过了它。

乌力吉大哥一松手,大猫当即化成金色掠影,腾一下从大俊背部跳上栅栏,又一蹬之下纵跃奔冲进牛棚边的樟子松林。

站在高耸俊挺的松树下,它不悦地回头,朝着林雪君和乌力吉大声喵呜叫骂了一阵,才腾腾几个纵跳,踩着松针奔离人类的视线范围。

“可惜猫听不懂人类语言,不能告诉它,你其实是在给它检查身体,帮助它。”乌力吉遗憾地看向大猫离开的方向,如果它知道林雪君是在帮它做体检,或许会靠着她的腿一边咕噜噜一边蹭她吧。

“没事,反正我也听不懂它的语言,就当它在感激我。”林雪君不在意地笑笑,接着怪模怪调地道:“比如刚才它可能在大叫:林医生,

太谢谢你啦,你是我的大恩人,感激不尽啊喵喵喵~”

“哈哈哈!”

林雪君给大俊做了下检查,又问了牛棚看管员几个问题,便拍拍大俊的屁股,解开了绑住大俊的绳子,转头对乌力吉道:

“可以了,前面几天控制饮食,肠胃恢复得不错。再不跟着你去牧场上吃吃草,就要饿瘦了。”

送走牧民和畜群,上山去草原的两个学员队伍便也出发了。

草原风大,会将雪吹到下风口的坡谷里。

今年没什么雪,不仅干草裸露在冬牧场上,连坡谷内也没什么积雪。

往年冬季上草场,总能看到许多小兽的足迹,甚至能通过雪上留下的足迹和印子,想象出狐狸在雪中追踪猎物和捕猎的画面。

在草籽多的地段,还会有许多许多上三下一的细小脚印,那是不怕寒冷的麻雀等鸟类成群结队在草场上开茶话会。

可今年这些童话世界般的奇趣细节都找不到了,没有雪,就没有了动物任意泼洒的画卷,只剩茫茫无边的枯黄色延伸向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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