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懿以为自己看错了。棺材前跪在火盆边的女人突然笑了一下。

女人披麻戴孝,未施脂粉,头发是墨般的黑,皮肤是雪般的白,唯有唇带着淡淡的血色,透露出一点活人气息。

好看的犹如一幅静置的水墨画。那唇色是不慎飘落画间的一片粉玉桃花。

来往客人、家中长辈无不痛哭流涕悲痛欲绝,唯有她,浮在这些悲伤和哀嚎之上,融不进去。

倒不是突兀,只是有些……瘆得慌。

任谁在一场葬礼上看到刚死了丈夫的女人笑,且不论笑的喜气洋洋还是阴气森森,都会觉得毛骨悚然,汗毛倒竖,遑论还是这样美得不大真实的妙人儿。此情此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神魔妖怪之类的东西。

女人大约是发觉自己的表情与环境气氛不合,转瞬之间就把微勾的嘴角捋直了,眼睛还抬起来左右瞄了瞄,确定自己的失态没有被人瞧了去。

徐子懿这才确定,她是真的笑了,不是鬼上身。

吊唁的亲朋好友分散在厅院各处,哪里都闹哄哄的,丫鬟们端着茶盘点心果子穿梭来去,各司其职,倒不显得混乱。

徐子懿站在堂屋里吃茶,听到镇国公夫人同尤家三太太说话,嘴里净是夸赞,“贵府小夫人主持中馈,手段着实了得,这样多的客人进家,竟不见半点张皇错处。我家那个呀,中看不中用,若是离了我,可就鸡飞狗跳,什么都不成了。”

尤家小夫人,嫡长孙正妻,亦唤作席大少奶奶,徐子懿是认识的,就是方才在棺材前笑的那个女人。

三年前她携着十里红妆嫁入尤家,成为内阁首辅右相尤铭的嫡长孙正妻,得到尤家上下所有人的喜爱,恩宠无数,风光无限,惹人羡慕。可惜嫁了个福薄的短命相公,过门三年就守了寡,这样如花似玉的年纪,听说连孩子都没有一个,让人唏嘘不已。

谈话间便过了午,尤家准备了素斋宴席招待客人。虽是素斋,因吊唁诸客非富即贵,不敢怠慢,也很花了心思准备,菜食都精致。

徐子懿来的路上吃过东西了,不太饿,用了两筷子就离了席,想趁着这些人都聚在院子里,去偏院的花园走一走。

他对这座九进的大宅院后院算不得熟悉,只隐约记得去女眷们住的大园子路上有一棵十分繁茂的梨花树,这么些年了,不知被砍掉或移走没有。既然来了,又恰好是花期,不禁想去看一看。

梨树还在,被人着意吩咐过不许修剪,经过了这么些年,比记忆里更加张牙舞爪,粗壮的树干上挂了一个秋千,秋千上坐着一个人。

素衣黑发,脚尖在地面一点一点的,摇下来簌簌花瓣雨,那个在葬礼上很奇怪的女人,此刻正悠闲自在地坐在秋千上,周身的色彩十分浅淡,几乎融进雪白的雨里。

徐子懿遥遥看着,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美好,就没有走过去。

一个丫鬟站在秋千边,捉着秋千绳索不让它荡起来,“大少奶奶,您可别躲懒了,前厅那么多客人,等着您去接待说话呢!”

“可是我好累的呀,筱叶。”女人玩着手指,“我都跪了一个早上了,膝盖疼的不行,家里都是提前嘱咐好的,不会出岔子,筱叶,你就让我歇一歇嘛……”

女人的声音和她的身子一样,十分娇软,语调尾梢微微勾起,撒娇一般,柔若无骨,酥甜醉人。

“可是老太太看见了,会捡大少奶奶的不是,可就不好了。”

“我才不怕嘞。老太太从来都舍不得责罚我。”女人笑的有点得意,两只眼眸弯起来,里面睡着星辰。

这样的大户人家,通常为了避嫌,外院男眷难能进入内院,徐子懿明白自己偷看的行为很是要不得,可眼前这幅画太过美丽,他有些发痴的站在圆门后,舍不得走。

女人荡得尽兴也歇够了,才站起来。唤作筱叶的丫鬟拂去她头上衣上沾着的花瓣,问她接下来要去哪里。

“宴席快散了,中午就要走一些人,递了帖子下午要来的,只恭亲王,定国公,大将军三位要紧,请去太老爷老爷那边说话。不知三位大人的家眷是否要来,我若不在,老太太又要午歇,其他太太怕是应付不过来,我们去正厅等着。一会儿你到小厨房去,要一盅冰糖雪梨川贝银耳羹和椰蓉小奶包,端到抱夏里等着。昨夜我歇的晚,这会儿嗓子有些不舒服,想喝一点润润,晚上不知道还要说多少话……”

两人絮絮叨叨的往圆门这边走来,女人在前边说,筱叶在后面记,说的认真了,没能看清圆门后的台阶,女人趔趄了一下,身子往一旁歪倒。

筱叶一惊,扑上去就扶,女人的手却已经被人捉住了。

“当心。”徐子懿说。

女人站稳了,把手抽回去,礼貌又疏远地打量徐子懿,“多谢。这位公子是……”

徐子懿后退一步,唤了一声,“姨表嫂。”

女人愣了一愣,她的记忆力不算差,见过一面的总会有个印象,遑论对方是这样一位风姿无双的少年。然而将尤氏前家后家的亲戚全想了一遍,实在不记得自己哪里有这样一位表亲。

倒是筱叶先将人认了出来,先冲少年矮了矮身,做了个福礼,才附在女人耳边解释,“大少奶奶,这是老太太母家,孙家高祖老太太姊姊的玄外孙,徐家二公子,当叫您一声姨表嫂。”

女人的眼睛随着筱叶的解释略微睁大,像被这可怕的亲戚关系链吓到了。

失态只是一瞬,徐子懿还没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就已经换上一张正经端庄的面容,“徐公子怎的不去前厅用膳,走到此处来,可是迷路了?这园子的确修的复杂了些。”扭头向筱叶,“带徐公子去松音阁歇坐,上雨前龙井,仔细着,可别怠慢了。”再回头对徐子懿说话,“今日来往妯娌颇多,不得空招待公子,还望勿怪。”

安排妥帖了,她朝着徐子懿福了半礼,然后转身去了。从头到尾连给徐子懿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方方面面都给他安排的明明白白,或者说堵得死死的,让他除了乖乖跟着筱叶去松音阁,做点别的什么都是给主人添乱。

徐子懿看着女人的背影,眉心微敛。

松音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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