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餐厅的名字叫两山青,陈西原听着,还挺有意思的。

他是晚上七点到的那地方,入目却只有一道矮窄的小门,木质的,很像古时候的小偏门。

下了车,才看见门前站了两个人,穿一样的衣服,应该是这里的侍应生。一个人走过来,问他:“您就是陈先生吧,把钥匙给我就好,我去帮您停车。”

另一个侍应生为他引路。

推开那扇木门,入目是一排青石板路,澄州多雨,铺路的石板已经被浸润成深绿的颜色,仿佛还在往外透着丝丝雨香。

走过这一段曲折羊肠道,然后是一条游廊,再向前走,才能进到里屋。

侍应生打开一扇房间的门,往前做请的手势,对他说:“陈先生,就是这里,我们老板在等您。”

老板?不是姓高的让他来的吗。

陈西原心下疑惑,也想见见是哪个牛鬼蛇神敢扯高望津的旗子盘算他,推开门,两厢对望的时候,都愣在了那里。

白杨没想到,所谓陈先生,原来是从北京来的爷。

“白杨。”他轻轻叫出口,语气不冷不热。

“是你。”这是第二句。

她莫名地感到一种黏腻和胶着,不知从何而来,裹遍她的全身,慢慢收紧,让人无处喘息。终于,白杨找到源头,那是他的目光。

沉沉的,压在她脊梁上,让她不得不为之折腰。

陈西原径自扯了椅子坐下,和她隔着一整张圆桌相觑。他毫不顾忌地打量着她,长发微卷披在肩后,上半身是黑色丝质衬衫,深V领口,下摆全部拢进暗红色半身裙里。

他的目光由下至上,掠过她狭窄的腰,掠过她胸前至脖颈大片的莹白,掠过她用以点缀的红色四叶草项链。最后落在那张曼丽缱绻的脸庞上。

那曾经属于他。她的每一寸,都曾是他的领地。

而现在不是了,她的周身都提醒着他,他的白杨,早已改头换面。

陈西原的呼吸暗自沉重,沉痛,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郁结,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而始开始团团缠绕,就连他,也被困在其中。

妖女。她这个,妖女。

圆桌上没有任何餐食,只有一方精致的盒子,摆在他的面前,无疑是给他的献礼。

白杨却开始转动圆桌,把那个锦盒转到自己这边。

见到他的那刻,她意识到两件事。

第一件,陈先生就是陈西原,北边来的佛是北京来的佛。

第二件,这礼没法送,她还是要把情分给高先生高太太。

陈西原的眼神落在那个盒子上,思绪被扯回来了一些。白杨就是那个挂羊头卖狗肉的老板,那么她是怎么和高望津扯上关系的,是怎么从苏幸那儿算计他的,又是怎么知道他和苏幸这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高望津,李善文,苏幸。

白杨在他们中扮演个什么样的角色。

好姑娘,有能耐。澄州这滩子浑水还有她的搅合,真是够让他意想不到的。

“陈先生。”白杨先开口,站起身,拿着包往外走,“我们今天就当没见过。”

“不成。”他略一伸手,直接扣住了她的手腕,让她再难行进一步。

“费那么大心思钓我,就这么让我白跑一趟?”陈西原侧眼看过去,对上她的目光,唇角凝着些笑,“更何况,杨杨,你就半点不念我们往日的情分了吗?”

白杨被迫转过头,他仍旧坐在椅子上,一副风月不相关的姿态。

“陈先生也说了是往日。您博学多才,应该知道一句话,叫今时不同往日。”

“是,今时不同往日。”他轻哂,笑像是从嗓子里溢出来的一样:“我们杨杨现在都成老板了。”

白杨没有接话,任他握着手腕,不挣脱,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他接下来的发落。

他们就这么猝不及防的相遇,谁都没有打过腹稿,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言不成句。

他这么桎梏着她,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再续前缘,促膝长谈,都不合适在这个时候。

她像是料定了这一点,于是静静地等着,等他握不住的那一刻,等他不得不放开手。

陈西原笑笑,开口说话:“我没猜错,盒子里装的东西是玉吧。南京那场拍卖会,木那雪花棉弥勒佛。你把我从姓高的那儿截胡,是也想卖我这个面子?”

他说完,放开了手,点燃一根烟咬进嘴里。而白杨还没走。

“我来澄州没什么人知道,找玉的事也没什么人知道。算来算去,也就是那天饭局上的人。”他接着说,“他们可都是高望津的门下,敢碰他的瓷,白杨,跟我说说,谁给你的胆子敢和高望津李善文叫板,谁在背后护着你?”

她轻嗤一声,也摸出了一根烟点燃,一只手环抱在身前,另一只手夹着烟。

“陈先生以为是谁?”她问道,声音凉丝丝的,像北京初秋的雨:“你是觉得,我现在又该是谁的傍尖儿,谁的小蜜?跟当初的我们俩似的。”

陈西原磕了磕烟灰,侧眼望她:“我没这个意思。你也别往自个儿身上泼脏水,咱们俩当初是正正经经在一块的。那几年我就你,没别人。还是说,你有三儿?”

白杨的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靠山护着是好事,怕到时候让人黑了都不知道坟在哪儿。”他道,而后放浪一笑:“要是没有,我也能给你靠靠。”

“谢谢您的好意。”白杨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不过不用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还是靠自己来的实在。”

“我跑了吗?”他抖了抖烟灰,最后干脆将整支烟按灭在桌子上,站起身走向她。她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他那张脸越来越近,对他的侵入毫不畏惧。

他移步到她面前,距离只有两寸。

夹烟的手指向上,指背从白皙的脖颈往下一路划过去,重重地,品味她滑腻的触感。一路到布料最下处,停住,重重点了一下。

“杨杨,我没跑,是你跑了。”

白杨抬眸看向他,六年时间都不足以更改他的容颜,她收起多余的情绪,眼神平静,再没什么别的东西:“那又怎么样呢?陈西原,我打苏幸的电话应该也不是什么空穴来风,你现在有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你我各走各的,相安无事。我也只希望你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别在高望津和李善文跟前把我这点花样捅出去,我在澄州根基不深,玩不过他们。”

话说到这份上,基本没什么可聊的了。

她的身上满载烟味,和他抽的是同样的,黄鹤楼1916,这么看,他们好像又有什么部分交融在一起了。分不清谁是谁的。

陈西原侧过身,给她让出一条阳关道。

白杨说多谢,抬脚走出了这扇门。

他侧眼看过去,白姑娘的裙摆跟朵花似的,摇摇曳曳地,在他心底晃荡几下,一溜烟就不见了。

要人命。

陈西原这个人,什么都不信,不信佛不信道,甚至不信道德不信王法,唯独信命。他晓得前几天怎么那么想她了,醒着想,梦里也想。这是命在给他点拨呢。知道他来澄州,料定有此一劫。

谁都不是无缘无故走到这一步的,那么既然走到了,也不能无缘无故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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