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大长秋脸色极为不好,婕妤是不是言语有所冲撞?”

采蘋见大长秋铁青着脸出了殿门,拜别之后,神色紧张地朝我走了过来:“大长秋乃皇后近侍之首,秩比二千石,堪比前朝重臣。婕妤若是得罪了大长秋,相当于得罪了皇后。若是此事再传入各宫众人耳中,怕是会觉得婕妤倨傲,恃宠而骄。”

我意兴阑珊地答道:“他所教的那些,是我不愿意学的。”

采蘋不改愁色,劝道:“大长秋得陛下与皇后诏令,亲来章华台教婕妤后宫礼仪兼六宫事务,乃是莫大的殊荣。陛下宠信婕妤,奴婢猜是愿婕妤协助皇后理六宫之事。婕妤无论如何都不能拂了陛下之意。”

她转身去为我倒了一杯茶,放在了漆盘上,端了过来,似乎我刚才说这些话是因晨起脑袋昏沉,没有提神醒脑之故。

我叹了一口气:“理六宫之事又如何?不过是囿于后宫的宫墙之内,跟普通人家的妇人,囿于后宅又何区别?”

采蘋愕然道:“怎会无别?”

“不过是大小与贫富之别罢了。”

这话使得采蘋愣在了原地。她喃喃道:“身为女子,除了后宅之内,难道还能有别的去处?”

“这不就是方才大长秋所说的妇功?可是女子生于世间,难道必须为家长里短所束缚,所谓的功德,就是管好家事?我志不在此。有些人恪守此道,以此为乐,我尊之敬之。但不应该以此作为准则,来要求所有的人。”

她蹙着眉,茫然问道:“理六宫之事,乃是后宫最大的荣耀了,皇后也不过是统摄六宫之事而已。婕妤的心思若不在此处,那,在何处?”

我略一思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天下。”

采蘋几乎把手中端着的茶水倾倒。

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漆盘上的茶碗,忙解释道:“我没说要拥有这个天下,天下之责太重,岂是我一个小女子能负担得起的?我只是说,女子也该心怀天下,心系天下才是。”

采蘋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压低了声音:“婕妤,这话可不能随意说的。若是有心人听见了,恐怕是要造谣后宫要出另一位吕氏了呢。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

我摇了摇头:“这天下,怎会是陛下一人所有?你说到吕氏,后人多称吕氏乱政,残忍无道。可这里头,究竟有几分是其为政不当的因由,又有几分是其身为女子的缘故呢?所谓的乱,究竟是民不聊生,生灵涂炭,还是世人心里的男尊女卑秩序之乱?”

“婕妤糊涂了!”采蘋几乎是跺着脚说出了这句话,忧心与焦虑写在她的脸上,使她失了平素的稳重,”这天下,怎么不是陛下的天下?吕氏是坏了大汉天下的乱臣贼子。这些话若是给陛下听见了,陛下定然也会雷霆大怒的。”

她紧张地走到殿门口,环顾四周,确认了并无他人在侧,也应当隔墙无耳,才合上了殿门,转过身来。

“我心里有数,不会对陛下说这些。你我皆为女子,我亦将你视为亲,视为友,才与你说这些话。”

采蘋低低地说:“婕妤敢说,可奴婢不敢听。”

“如何不敢听?”我正色道,“依我看,天下女子,都不该妄自菲薄,觉得自己不如儿郎,心中只有夫君儿女组成的小家,而无家国天下。哪怕陛下就大长秋一事向我问罪,我也不会改了说辞。

“都道,士人、君子有骨气,但世人所谓的士与君子,也都是男子的形象。可是,女子也可以有气节,有志气,也应当为心中的志气与理想而活着。不然与行尸走肉何异?圣人之教,文史哲学,都白学了。”

采蘋并不动容,而是一脸忧色地说道:

“奴婢也同婕妤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去岁重阳那日,奴婢从江离那儿,听闻了婕妤的贵贱之言,实在句句惊心,好在陛下只是追究了郑美人言行无状之责,并不追究婕妤言论之罪。可是这般宽仁,有了第一次,可还会有第二次?

“这些话,落入众人耳朵里,落入前朝言官的耳朵里,即使陛下宠爱不衰,要护着婕妤,可如何敌得过悠悠之口?后宫之中,先是荣宠过盛,满门荣耀,后又失宠甚至获罪,又祸及他人的,实在太多了。永巷中的哭声,可是从来不绝的。”

她的声音纤柔,动情之处,隐隐含着哭腔,一字一字落入耳中,我忽然也有些心惊。

翌日一早,李内侍敲开了章华台的殿门,见了我,做了深揖,道:“婕妤,陛下召您前往宣室殿。”

陛下很少这么正式召见我,看着李内侍的神色,我隐约猜到了是何缘故。

我上了李内侍备下的车,一路无话,很快就到了宣室殿门口。

“陛下,赵婕妤到了。”李内侍恭恭敬敬地往里面通报了一声。

“让她进来吧。”这个声音听着冷冷的,与往日不同。

我心中忐忑,缓步走了进去。这气氛有些像是我在长清宫第一次进了陛下的书阁一般。

采蘋的话依旧在我耳边萦绕着,我深吸了一口气,学着大长秋教我的样子,朝陛下行了一个稽首大礼,心里默念,头至地多时,是为稽首。

稽首多时,并没有听到起身的赦令。

我只好自己抬起头来,正撞上了他的目光。“面对尊者,当低头颔首,不得平视”,一个严厉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响起。虽然并没有坐着,但我还是赶紧低下头去,盯着前方的地砖。

“这便是你跟着大长秋学到的?”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这个声音,冷峻而又严肃,掷于地面,又通过冰冷的地砖,添了一层寒意,落到了我的耳中。

“回陛下,是。”我低声作答。

“真是难得。”这声音似带着嗤笑,“今日一早,皇后便入殿来告状,说是赵婕妤不愿学宫中礼仪,侮辱大长秋,且言语傲慢,肆意诋毁,使大长秋孙德羞愤难当。”

“我并没有诋毁侮辱——”我还未为自己争辩一句,但他轻易盖过了我的声音,沉声道:“孙德昨日从你殿中回来,便乞了骸骨。”

“乞,骸骨?”我一怔。

“是,皇后甚为心痛。”

骸骨……

我闻言,颓然坐倒在地,礼数从我的脑海里消失无踪,一时间,唯有恐惧,惊骇,惶惑,自责攫住了我的心。泪水随即模糊了双眼,而随着泪花从眼底溢出,仿佛见着那团压抑于心、隐而不发的火焰骤然将昨日那个年逾不惑的长者吞噬。我正是那个点火之人。

“平日里伶牙俐齿,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今日朕还没问你罪,就哭起来了?大长秋教你的礼,可还有这一条?”

“大长秋他……”话未出口,泪水随着尾音滚落。“祸及他人”,采蘋的这句话又在我的耳边反反复复地响起。

这反反复复的声音里,夹杂着另一个声音,不断地从上首传来,像是冷酷的问责,又像是无措的安慰,被我的哭声淹没,在我的哽咽声中沉浮:

“……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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