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嫂子,你听我说,那地方你难道不知么?谁去了那儿,谁就出不来了……千万不能去啊!”

身材矮小的妇人紧紧拽住林氏一边膀子,眼看她要拽不动,另外一个妇人连忙上前拽住林氏另一边,也劝道:“林嫂子!那地方实在去不得!你可千万不要冲动!”

“是啊林嫂子,那地方去不得!”

“谁去了那儿都出不来,你快冷静些!”

人们也七嘴八舌地劝。

林氏仍在挣扎:“那是我女儿!我亲女儿!我怎么能不去找她呢?我怎么能呢……”

“依我看,”

多少人围着林氏又是劝又是哄的,这时却一道突兀的女声插了进来,“那也未必是你林嫂子的亲女儿了。”

赵家这篱笆院儿里倏尔一静,多少双眼睛都朝那年轻妇人看了过去,她不自在地摸了一下耳朵,干巴巴道:“老鱼头原先不是说么,他亲眼看见霖娘是被什么掏了心的,咱们本来还不信,可村里果真闹了妖怪,昨儿晚上老鱼头也是被掏了心死的……若霖娘早被掏了心,那她又如何能活呢?如今这霖娘,既是杀了老鱼头的凶手,那只怕,她根本就是……”

“张小竹你放屁!”

林氏猛地抬起头来,一双通红的眼盯住她,眼睑浸泪,却噼里啪啦一顿骂:“那是我女儿!那就是我亲女儿!我女儿绝不会杀人!你这个烂心眼的臭婆娘,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惯常做活的女人自然一把子力气,林氏更是女人中的佼佼者,她仗着胸中怒火一下子挣开那两个妇人,冲上去抓那张家媳妇儿的头发,她动作太快,那张家媳妇儿没能及时躲开,被扯痛了头皮,连连发出尖叫。

众人连忙上去好一番拉拽,才将两人分开,林氏抬着下巴,手中捏着一缕长长的头发,那张家媳妇儿捂着脑袋,看见林氏手中的头发,便怒从心头起,尖声道:“林秋雁!你这个疯婆子!老鱼头死前亲口说霖娘要掏他的心,喝他的血……霖娘是妖怪,是杀人凶手!”

“放你娘的屁!我女儿不会杀人!”

林氏见她嘴里仍不罢休,便作势要再上去撕打,好几个妇人连忙将她拉住,那李家媳妇儿扶着那张家媳妇儿,见林氏跟个凶恶的母虎似的,那双眼睛简直怒目凶光,李氏心里一打颤,嘴上却道:“林秋雁,老鱼头的的确确已经死了,死之前,他的确也是这么说的,不信你问跟他家挨得近的刘家汉子,人就是你家霖娘杀的!”

林氏瞪着她,眼中却涌出泪来,她用力挣扎:“放开!都放开我!我要去找霖娘……我要去找我的女儿!”

平日与林氏关系不错的几个妇人狠瞪了几眼李氏和那张氏,一个妇人一边给林氏顺气,一边说道:“霖娘去了旧镇,林嫂子如今本就又焦又痛,你们就先不要火上浇油了!”

那张家媳妇儿头皮还痛呢,怎么可能轻易作罢,她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砰”的一声,不远处的那道房门开了。

众人抬头,只见那屋中蹒跚出来一人,他脸色苍白,还拄拐,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很严肃。

林氏看见他,眼睑中泪又滑下脸颊,喊了声:“你出来做什么?你要卧床休养,你知不知道……”

老赵看着她,记忆中多少年了,妻子从没这样泪眼婆娑过,她风风火火,也坚毅勤快,眼下,他什么也没多说,只道:“秋雁,走,咱们找女儿去。”

林氏立即推开几个妇人的手,抹了一把泪,走过去扶他,几个与老赵相熟的村汉忙上前,一个劝道:“老赵,你家娘们不冷静,你可得冷静啊!”

另一个也道:“是啊,霖娘先进去了,你们再进去,你们一家三口这不是……”

老赵好似充耳未闻,不理他们,只与妻子林秋雁相扶着走下石阶,铁了心地要往篱笆外去,人们见此,都着急了。

与老赵向来有好交情的猎户见大家好说歹说,那夫妻两个都不吭声,硬要往人群外挤,便沉声道:“赵世义!”

他几个跨步过去将人拉住:“你夫妻两个都疯了吗?”

“华大哥,你放开我。”

老赵声音平缓,他抬起胡子拉碴的脸,神情很静:“我与秋雁两个活了大半辈子,就霖娘这么一个女儿,她是我跟秋雁的命。”

可那猎户怎肯看着兄弟拉着妻子一块儿往西边去送死呢?他非但不放开老赵,还让几个妇人上来拉林秋雁,他则硬生生将老赵给扛了起来。

院子里乱糟糟又吵嚷嚷,天边飞火流光闪烁,天色晦暗许多,雷声隐隐作响,将雨未雨,彩绳与那名唤云童,身上搭着药箱的干瘦老者来到赵家,在彩绳身后,还有十来名身穿墨绿袍子,脸上涂着彩纹的年轻脸孔,人们认出他们是长住神庙的守庙人,便立即退开,让出一条道。

“彩绳姑娘,快劝劝老赵他们两口子吧!他们硬要往西边去找女儿!”

一名村妇说道。

彩绳呼吸有些不畅,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边闪烁的雷电,脸色十分不好,她走入篱笆院中,看老赵两口子一人抓着一边门框,不肯往屋里去,她面无表情,道:“西边是什么地方,你们都知道,你们去,就是送死。”

“何况,赵霖娘与柳行云本有私情,”彩绳的声音很冷,“谁都知道柳行云回来,第一时间便是去找她,可谁又晓得,那柳行云在外是不是习得什么邪术,否则怎么他一回来,我们黑水村中便有了妖怪?”

彩绳这番话一出,村人们窃窃私语。

的确,在柳行云回来之前,村中从未闹过什么妖怪。

“赵霖娘亲近一个背叛山神的人,那么她也一样背叛了山神,”彩绳几乎冷酷,“她也许受了柳行云蛊惑,才杀人作恶,但她既然已经做下这等恶事,那我劝你们,最好当没她这个女儿,否则,山神的怒火,你们承受不起。”

山神之怒,是所有黑水村人心中最深的畏惧,他们敬重那位赐给他们福地的山神,也打心底里不敢背叛。

篱笆院中一时鸦雀无声,人们露出虔诚的,敬畏的神情。

但除了两个人。

彩绳看着老赵夫妻二人,林秋雁脸上有悲伤,有愤怒,却没有敬畏,那老赵则更如死水,他看起来不伤心,也绝无一丝畏惧,那张向来不苟言笑的脸,竟然流露一分嘲讽。

彩绳神情一沉:“赵世义……”

“山神算什么?”

彩绳才张口的同时,老赵缓而轻的声音响起,天边猛然一道雷声轰隆炸响,众人都吓了一跳,彩绳脸色更白,气息紊乱。

她掐着自己的虎口,愕然望着那老赵:“赵世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山神有灵,祂什么都听得到,祂什么都看得到!”

“不,”

老赵望向天边,闪烁的光影重叠划过他的脸,在此刻众人眼中,他显得十分陌生,根本不像是那个寡言的,每日只知道打柴的柴夫,他张口,道,“祂听不到,也看不到。”

“赵世义!”

彩绳怒声道。

他竟然敢冒犯山神!

所有人都惊愕地望着他。

没有人敢这样,哪怕一句抱怨,都不敢说出口,也不敢放在心里想,因为山神有灵。

老赵没有理他们,他只轻拍了拍妻子的手,望着她红肿的眼,说:“秋雁,我们走。”

林秋雁没有说话,却用力地点头。

“老赵……”

那猎户眉头拧得死紧:“不行!我们怎么可以看着你夫妻二人去送死呢!”

“是啊,你们千万不能去啊!”

“不能去啊!”

人们又开始七嘴八舌地劝。

那云童却立在篱笆边上,始终冷冷地凝视着老赵夫妻二人,他如一根枯木,朽得厉害,连眼皮都难得动一下。

湿润的水滴落在他枯瘦的手背,他才挪开目光,慢慢地抬起头,天上开始下雨了。

但除了雨声,他还听见一道声音,那是很轻快的步履声,伴随女子清脆的,裹着笑声的一支无名调子。

云童扶在药箱上的手一握,转过身去。

晦暗的天色,愈浓的雨雾,一道更浓的影子慢慢地行来,她慢慢地近了,恰逢天边闪烁飞火,照亮那道身形。

那女子身上一件宽大的袍子,不知在哪儿沾的脏污,暗沉沉的颜色衬得她一双赤足更苍白,更瘦削。

她越来越近,人们听见她哼调子的声音,好多人回过头来。

她臂弯挽着一个篮子,乌黑的长发沾了雨露,那样一张苍白到好似没有血色的脸上笑盈盈的。

“那是……霖娘?!”

“是霖娘吧?”

“真是她,真是她啊……天爷啊,去了西边,还能回来?”

“西边,那可是西边啊!”

人们接二连三地擦拭自己的眼睛,生怕自己看走了眼。

阿姮走得近了,听见他们这些话,唇边笑意更浓,她走过那云童身边,云童岿然不动,却以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阿姮觉得他脸皱巴巴的难看死了,没多看他一眼,走到篱笆院里,人们退开了许多,眼见她活生生地从西边回来,他们更觉得跟活见鬼似的,分毫不敢接近,吓得厉害。

阿姮觉得他们这般情态有趣,她微抬下颌,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扫了一圈,慢悠悠道:“那是西边,又不是西天,去了,怎么会回不来呢?”

没人敢接她的话。

他们都惊恐地看着她。

“霖娘!我的儿!”

林秋雁反应过来原来并非幻觉,她哽咽地喊了声,连忙跑去将女儿抱住:“你没事,你没事……”

阿姮被她抱住,一时没动,她垂下眼睫,看着这个妇人洗得发白的,粗糙的后领,嗅到她身上的柴火气,饭油气,还有家禽的味道,一点不好闻。

彩绳却看着阿姮身上那件袍子,脸色变了。

那分明……是她借给泥妖的宝衣!

林秋雁拉着女儿几步跑到阶上,她喜极而泣:“老赵,你快看,咱们霖娘回来了,回来了……”

老赵看着阿姮,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却紧紧抓住了阿姮的一只手。

“赵霖娘,你是怎么回来的?”

彩绳冷声质问。

阿姮回过头,看着她:“走回来的啊。”

“赵霖娘!”

彩绳脸色十分不好:“你最好照实说,你为何杀老鱼头?”

“那个浑身臭鱼腥味的老头?”

阿姮眼底短暂惊讶,随后唇边的笑意收敛了些:“我没杀他啊。”

“我女儿没杀人!”

女儿一回来,林秋雁中气便足了许多,她赶紧将阿姮推入屋中去,又跟老赵两个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赵世义,林秋雁,你们好大的胆子,赵霖娘既然已经回来,你们就该将她交到山神庙,她有没有杀人,山神大人知道!”

彩绳的声音透过门窗传来。

林秋雁吸了吸鼻子,忙扶着阿姮的肩让她坐下,又见她篮子里都是山菇,她便问:“你没去旧镇里头,是去采山菇了?”

阿姮道:“是啊。”

林秋雁看着她,女儿被她抱了好久,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触摸女儿的肩,却觉得女儿身上冷极了,没有捂出一点热气。

林秋雁神情忽然有些僵硬,那老赵站在门边看着阿姮,仍不发一言,但片刻,林秋雁松开她,去床边的柜子里找了一身衣裳,捧到阿姮面前。

“赵世义,你再不开门,守庙人便进去了!”彩绳在外面说道。

老赵转过身,开门出去,却很快将门闭起来,自己站在门前,对那彩绳道:“我赵家的人,去不了你们的山神庙。”

屋中,林秋雁对女儿道:“娘看你现在喜欢鲜亮的颜色,这是娘给你新做的衣裳。”

阿姮看着被她捧在手中的衣裳,诚如林秋雁所言,这是一件颜色鲜亮的衣裳,红如烈火,艳丽非常。

林秋雁嘱咐她快脱了脏衣裳换上,便也转身开门出去了。

外头,是彩绳冷冽的质问:“你们的山神庙?赵世义,这福地乃是山神所赐,你一家在此过活,怎敢不敬山神?”

“奇怪,她明明知道了。”

屋中,阿姮看着那道门上映出外面两道身影,她低语,似喃喃。

“知道什么?”

霖娘半透明的身影漂浮。

“那夜,我沐浴,她在门缝中看我,”阿姮说着,伸手抚摸自己衣襟,“她明明看见了,可她却装作没看见。”

明明她胸口的血洞,浴桶中漫出的血水,林秋雁都看见了。

可她什么也不说,还给她炖山菇鸡汤。

霖娘闻言,猛地望向隔门上映出的那一高一低两道身影,如相连的两座山始终稳稳地坐落在那里,门外,是她阿爹的声音:“再是福天福地,也都是自然造化,并不是神的慈悲。”

霖娘憋红眼眶,泪意乍涌:“因为,他们是我的爹娘。”

“无论我是什么,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我还活着,还在他们面前,他们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阿姮听不太明白,但她垂下眼睛,看着那件被林秋雁放在桌边的,簇新的红色衫裙。

这时,门外彩绳一声令下,数道影子冲了上来,那老赵还在外面挡着,林氏赶紧进来,张开手臂挡在阿姮面前。

但那些守庙人并非寻常村夫,他们很快制住老赵,十几人挤进这间逼仄的屋子,挨着墙的香案被撞到,香炉倒下去,香烛撞上神龛,一下碰倒了那无头神像。

神像落地,摔得粉碎。

外面雨势愈急,但没有一个村民回去躲雨的,彩绳踏进门槛,便看见那落在地上粉碎的神像,她愤怒地抬头,盯住那些守庙人:“你们为什么这么不小心!为什么碰倒了山神像?”

守庙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

云童粗粝的,低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彩绳姑娘,山神不会在乎这个,他们的任务,是将赵霖娘带去山神庙。”

彩绳回头,云童与外面阴冷的天色仿佛融为一体。

她脸色难看,不说话,却俯身小心拾捡起碎裂的山神像,将其捧上香案,道:“赵霖娘,你有什么话,都该亲自去对山神大人说。”

“究竟是对山神说,还是对村长说?”

阿姮手指触摸着桌上的衫裙,漫不经心道。

彩绳手上沾了神像的碎泥,闻言,她转过脸来,盯住阿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阿姮不语,她脸上仍带笑意,但在彩绳眼中,更觉得她如此情态诡异,彩绳心中正怪,倾倒的香炉里漫出的飞灰浮动,只听忽然一声音:“是赵悬磬的味道!”

此声音垂垂老矣,粗哑难听。

然而屋中分明只有云童一个老者,但屋中众人看向云童,却发觉他神色怪异,脸颊干瘪的皮肉似乎抽动了两下。

不,这不是云童的声音!

彩绳分辨得出,但这屋中的确再没有这道声音的主人,也是此时,彩绳见阿姮屈起指节,弹了一下桌上那只篮子里,其中一朵通体雪白的山菇,只听阿姮笑吟吟道:“老怪物,你醒了?”

天边“轰隆”一声巨雷,冷冽的飞火锋利地闪烁,老赵夫妻二人听见“赵悬磬”三字便脸色惊变,随后两人目光紧随阿姮手指猛然盯住那篮中山菇。

然而那一篮子山菇没有任何动静,若不是那道突兀的,苍老的声音,这看起来便像是阿姮的一个玩笑,她始终在笑,在凝视彩绳。

彩绳心中突突地跳,还不待她反应,那门边的云童已下了指令:“来啊,将赵霖娘带回山神庙,向山神谢罪。”

守庙人一声不吭,却立即动手去拽开挡在阿姮面前的林秋雁,阿姮垂眸睨着他们伸来的手,她宽大的袖袍底下,掌心红云微闪。

这时,一只有力的手猛然将她扯了过去,阿姮笑意收敛,抬眸却是一愕,竟然是老赵,他的脸跟这里的人一样朴素,人到中年,被风霜腌泡得粗糙,是阿姮绝不会多加注意的长相,他将妻儿都扯到了自己身后,转过脸,问阿姮:“霖娘,你告诉爹,你有没有杀人?”

阿姮有些不耐地拧眉,她原本是想掏那老头的心没错,但他实在又腥又臭,她才不要一颗腥臭的心,她声音泛冷:“我说过了,我没有杀他。”

老赵点头,转过去,看向云童:“我儿无罪,不必向任何人,任何神请罪,你们谁也别想带走我儿。”

云童冷冷睇视他,门外飞火流光交织冷冽的影,人们冒着雨,都挤在这院子里,阿姮也在看老赵的后背,他不是那么高大的身形,甚至有些单薄,那么他凭什么觉得他可以挡得住这些年轻力壮的守庙人呢?

老赵猛然一撩袍子,从腰间取出来一物,彩绳见此,又惊又怒:“赵世义!你疯了吗?”

那赫然是一把刀。

是老赵惯常用来打柴的柴刀,多少年了,积累了些豁口,但仍然雪亮。

门外的人们与彩绳一样惊愕,明明山神可以断定霖娘究竟有没有杀人,但他们不明白,为何老赵宁愿动刀子,也不肯让守庙人带走霖娘。

但云童很平静,他看着老赵,那皱皱巴巴的眼皮好一会儿才动了一下,他的视线下落,停留在老赵的腿上,他忽然微微一笑,牵动着松弛的脸皮颤动:“你信她没有杀人,那不妨先看看你自己。”

一时间,老赵,林秋雁,乃至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云童的视线看去,只见老赵小腿裤管不知何时竟高高隆起。

一名守庙人立即上前强硬地挽起老赵的裤腿,一时间,雷火短暂照亮屋中的晦暗,也令所有人都看清老赵青黑的小腿上森白的骨刺虬结如一只畸形的手。

雷声轰鸣。

篱笆院里,有人失声喊道:“骨刺……他长出骨刺了!”

“那神仙不是给老赵治过了吗?那天咱亲眼看着神仙给他治好了!”

可当日那姓程的神仙为他治病时划出的那道血口子,如今正是他骨刺长出来的地方,人们看着这一幕,又惊又骇。

人群中,一老翁像是有所感应似的,他立即去掀开自己的裤腿,底下被那神仙刮除过的骨刺,又长了出来,像一只扭曲的,婴儿的脚。

他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

人们更慌乱了,那些得过青骨病的人疯了一样地去卷自己的裤腿。

“怎么会又长出来……怎么会这样!”

“程神仙呢!他不是说他有办法吗?为什么!”

篱笆院里乱成了一锅粥,那云童回头看了一眼人群,道:“赵霖娘非但杀了人,还对山神不敬,所以赵世义才会立即长出骨刺。”

彩绳走到门边,看着外面那些拖着畸形病腿,跌坐雨地里的人,道:“你们还真信那程净竹是救苦救难的神仙?多少年了,你们难道还不明白,青骨病,是惩罚,是训诫,它说是病,也不是病,药石哪能医呢?是程净竹骗我们,他的法子,只会让得了此症的人死得更快!”

“姓程的不是神仙……”

有人抱着病腿喃喃,嘴唇抖动,“他骗我们,骗了我们?”

“可是山神大人哪!我从来不敢背叛您哪!家中人的错,为何一定要惩罚我呢……”有个中年村汉不禁仰天哭嚎。

“此处只有一位山神大人,而你们却信了那个招摇撞骗的假神仙,”彩绳看着他们,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这便是你们的错。”

篱笆院中,绝望的哭泣几乎遮盖雨声,屋内林秋雁扶住老赵,满眼都是泪,六神无主地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忽然,老赵手中柴刀雪光一闪,林秋雁与霖娘同时失声:

“老赵!”

“爹!”

森白的骨刺落地,青黑的液体顺着伤口和着血从老赵小腿淌下来,他站不住,幸好林秋雁及时扶住了他,他应该痛极了,脸色煞白,满额都是冷汗,却看着彩绳,呼吸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放你娘的屁!”

天边冷光几乎包裹云童肩背,他站到彩绳前面,看着老赵,缓缓道:“赵世义,你不敬山神,骨刺会刺穿你的五脏六腑。”

他的话音才落,老赵的脸色瞬间发青,他彻底站不住,倒在林秋雁身上,林秋雁撑不住跪坐下去,仍抱紧他:“老赵!”

霖娘漂浮半空,眼睁睁看着他衣襟浸出血来,她眼眶骤红:“爹!”

这时,云童一抬手:“将赵世义和赵霖娘都带走。”

屋中那十数站如彩塑的守庙人立即动了,他们俨然一副山神座下最好兵卒的模样,饶是林秋雁再有力气,还是被他们强硬地拖开。

“不许你们碰我爹!”

霖娘见几人要架起老赵,便抬手引了脚下波涛扑了那些守庙人满脸,使得他们踉跄后退了几步,屋中无人看得见她,但抬起头,屋顶显然没有漏雨。

此刻,守庙人们神色怪异地看向站在那儿的阿姮。

她长发落了几缕在苍白的颊边,她不再笑,雷电映照她的眼,竟然暗暗发红。

站在云童身后的彩绳吓了一跳:“你……”

“啊!”

篱笆院中,年轻的姑娘扒开躺倒在地上的父亲的衣裳,立即被其胸膛中生出的森白的,尖锐的骨刺吓得失声惊叫,她失措地哭道:“救救我爹,谁来救救我爹!”

那骨刺像一只没有皮肉的手,从内部刺了出来,刺穿他的心脏。

他喉咙汩汩地涌出血来,一句话都说不出,身体狠狠颤几下,脖子一歪,不动了。

一名妇人连忙也解开自己丈夫的衣衫,只见他胸膛里鼓动,她脸一下白了,额头一下抵在泥地里,颤抖着乞求:“山神大人!求您!饶了我夫君吧!我们不敢背叛您哪!我们不敢……”

“求求山神大人显灵,原谅我们,饶了我们!我们不敢背叛您!我们绝不会离开这里!”

“求求山神大人!我们不背叛您,我们不离开您!”

连那些没有患青骨病的人见此情形,也都忍不住跪地,仰天祈求:“山神大人,求您饶恕他们的罪过,我们所有人都是您的信徒,我们不敢背叛,我们不会离开,求您,求您了……”

彩绳回头,风雨之中,所有的村民挤在这间小小的篱笆院里,向着天,跪地求饶,她泛白的唇动了动,但她看向云童,他仍旧是那样一副枯朽的脸,一双死水似的眼,他在看那老赵。

林秋雁也解开了他的衣衫,外面已经有青骨病发而死的人,但这个人却仅有肋下一根尖刺出来,他的血混合青黑的液体流淌出来,那血却闪烁极淡的莹光。

这……是怎么回事?

云童面露异色。

阿姮也看见这一幕,她俯身,老赵在看她,林秋雁也泪眼朦胧地看着她,霖娘在她旁边哭着道:“阿姮,你救救我爹,你救救我爹吧!”

阿姮伸出一根手指,沾了点老赵肋下的血,淡淡的莹光转瞬即逝,她嗅到那与霖娘身上如出一辙的香气,但这气味比霖娘要浑浊太多。

“我救不了。”

她说。

她是妖邪,天生哪会救人的功夫,何况这青骨病根本不是可以用药石医治的疾病,她的确救不了。

她没有表情的平铺直叙,看起来是如此冷漠,却刺激了此时关心则乱的霖娘,她红通通的眼望着阿姮:“你连我都能救,为什么救不了我爹呢?”

阿姮没说话。

她的表情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亲女儿的表情,林秋雁看着她,也不禁心中生寒,泪则更涌,她一把抓住阿姮,像小心翼翼地试探:“霖娘,你是我的霖娘……么?”

她的声音很低,很弱。

那么多日不肯面对,不肯猜测的东西,她终于还是出了口。

“娘……”

霖娘被刺中心头,哭着喊道。

但没人听见她的声音。

而阿姮对上林秋雁那双害怕,又紧张的眼睛,她仍旧不言,也没挣脱她的手,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她忽然听见那道珠玉碰撞的清音。

她抬起头,门外烟雨朦胧。

泥泞的雨地里人们还在苦苦地哀求山神,那道雪白的身影穿过雨雾,很快掠来,他抬手便在腰间那法绳上一抹,掌中顿时出现一道血口子。

他俯身,沾血的手探向一名老翁,他两条青黑的腿上各长出来一只像手,一只像脚的骨刺,紧挨着他松弛的皮肉,刺得他血淌。

那老翁一见他,却立即往后,在泥地里艰难地爬了一圈,躲开了他,嘴里不住道:“走开!走开!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闯进我们这里,山神才发了怒!”

阿姮看到程净竹那只手微微停滞,那么漂亮的一只手,沾着雨露,他掌心的血液和着雨水滴下去,淡淡的莹光被雨水冲散。

她嗅到那诱人的香气。

喉咙发紧,口舌顿干。

阿姮从林秋雁手中抽回手,直起身,而门外,程净竹靠近谁,谁便如见瘟疫般躲开,他们不再一声声喊他神仙,出口的只有:“你走开!走开!山神会怪罪我的!都是因为你!”

“你这个骗子!你不准在我们黑水村,你走!”

“快离开我们的村子!”

正是此时,篱笆院外疾步声声,越来越近,很快,四个年轻力壮,身披墨绿袍子,脸有彩纹的男人扛着滑竿飞奔而来,进了院子,方才慢下步子,雨水敲打着油布篷顶,那老翁坐在其中,佝偻着身躯。

“村长,您去求求山神吧!让他饶了我们吧!”

一个被快速发作的青骨病折磨得胸膛鼓起的老翁勉强大睁起眼睛,看见滑竿上的人,便艰难地说道。

“村长!您侍奉山神多年,您去求求山神吧!”

那张家的媳妇儿家人倒是都完好无损的,但她看着地上那些青骨病发作的村民,也开口哀求。

人们都跑到村长面前一声声地求。

而老村长看着他们,则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抬起耷拉的眼皮,看向站在那里的白衣少年。

谁也没注意到,就在那少年割破手掌之后,他便不再滴雨不沾,泥水溅湿了他的衣摆,他银灰色的长发也点缀雨露。

他面无表情,腰间法绳飞出,将那在泥地了滚了几圈滚远了的老翁给拖了回来,随后他袖中两把匕首飞出,刀锋飞快刺入那老翁腿骨当中,那老翁当即惨叫一声,云童立即抬手,数名守庙人立即往外奔去,想要阻止。

然而还没靠近,少年袖中白符飞出,金光一闪,守庙人立即被震了出去。

程净竹眼皮也没抬一下,握住刀柄用力,迅速刮落那老翁腿上的骨刺,他掌中的血滴落下去,莹光飞浮,浸入老翁腿上两道极深的血口子,那种青黑的液体消失了,甚至于他枯瘦的双腿也开始恢复原本的血肉颜色。

老翁愣愣的,忘了继续惨叫。

因为他发现,好像不疼了。

程净竹手指一抬,那法绳松开老翁,又去拖过来另一个哇哇乱叫的村民,预备下刀,滑竿上,老村长沙哑的嗓音响起:“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且不论你是如何闯入我们这地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我们村中事,是否不太妥当?”

程净竹抬起眼,下刀的动作却没停:“怎么?吕村长是想让你们的山神,也来惩戒我吗?”

村民挣脱不开法绳,被两刀捅得大叫,硬生生又被刮下来两根骨刺。

老村长向来慈蔼的脸上此时肌肉紧绷些许,他道:“外乡人山神是不理会的,我们世代生存于此,接受山神的福泽,我们是祂的信徒,信徒不能背叛神明,你越是刮去他们的骨刺,他们就会死得越快,就像你来到这儿,本就是一个恶因,你根本不是在救人,而是结恶果。”

“真奇怪。”

忽然,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老村长抬起眼皮看去,只见屋中走出来那披头散发,身上还穿着件又脏又破的袍子的年轻女子。

老村长看着她身上的袍子。

阿姮站在檐下,看着那老村长一张老树皮似的脸:“人类明明天生就有属于自己的一副壳子,可有的人,却还要在这层壳子外再套上一层,装模作样。”

“赵霖娘!不准对村长无礼!”

彩绳呵斥道。

阿姮不理她,却问雨幕中的白衣少年:“小神仙,老山菇还睡不醒吗?”

程净竹闻声,腾出一只手来,一张白符轻飘飘地落去阿姮手中,他操控法绳又拖住一村民,头也没抬,道:“烧了用灰,阵法即成。”

阿姮转身入屋中,那些守庙人目光凛冽地盯着她,本要上前,却不知为何,身上皮肉灼烧起来,他们竟然不敢靠近了。

阿姮走到桌边,白符只在她掌心一攥,掌中烈焰悄无声息地将其烧成黑灰,她手指一松,灰落去篮子里。

未灭干净的余烬闪烁着微末亮光,顷刻间,那亮光如丝,凭空勾连出一片金色星宿,穿过屋中,透过雨幕,飞跃人群,朝西边而去。

一篮子的山菇忽然震颤,其中最为雪白的那一朵,仿佛被金色的星辰相托,雪白的霉菌如同绒毛一样飞浮起来,一道苍老的人声响起:“那小子行不行啊?我才刚闻着赵悬磬的味儿呢,就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屋中的林秋雁吓得不轻,她紧紧地抱住老赵,而老赵却因为“赵悬磬”这三字,而紧盯着桌上的那只篮子。

多么诡异的声音,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彩绳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阿姮拍了一巴掌篮子里的东西,道:“老怪物,别啰嗦,你想见的人,可就在外面呢。”

阿姮话音刚落,彩绳便见那篮子中更多霉菌飞浮而出,金光闪烁着,雪白的一朵山菇悬空而起,转瞬碎成细长的菌丝,而菌丝又飞快勾连出一个人的形状,他逐渐显露粗糙干瘪的皮肉,彩绳最先看到他空荡荡的胸膛。

支撑他的,是西边地下那颗山菇结成的白色心脏,他离不开那颗心脏,自然不能离开那里,程净竹为他结了个阵法,借阵连接那颗只能存活在那里的心脏,使阿姮能够顺利将他带出来。

但阵法繁复,程净竹每走两百步,便要结一道印,如此才能让离开西边的这个老怪物正常苏醒。

彩绳不知道这些,她顺着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家伙的胸膛往上,看到了他那张皮肉松垮的脸。

这一瞬,她瞳孔震颤。

惊恐地后退两步路,却一不小心摔下了石阶。

“彩绳。”

老村长坐在滑竿上,见此,他拧了一下眉头,立即招手让人去将她扶起来,彩绳浑身没力,勉强到了村长身边,她颤着唇,道:“公公,里面,里面……”

屋顶“砰”的一声被冲破,老村长抬起头,随风被吹来的雨水滴在他眼睑,他眼睛微眯了一下,起初看见个黑乎乎的影子,那影子悬在空中,胸口是空的,他一头乱发被风雨给吹开,露出来那一张皱巴巴的脸。

篱笆院里人们惊慌极了,却有人看清那张脸,不由道:“他怎么长得跟村长那么像!”

正如人们所见,那张脸,跟村长长得很像。

阿姮与霖娘在旧镇底下第一眼见过的,并非是这老怪物的本相,他也许憎恨那张脸,所以频繁撕扯过自己的脸皮,看起来扭曲得不像样。

然而出来之前,这老怪物又重新拼凑过自己的脸,恢复自己的本来面貌,而他的本来面貌,竟与这老村长有八分的相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老怪物痛快地淋着雨水:“一百年,一百年啊!我出来了……”

底下滑竿上,老村长在看清那老怪物的一刹那,搭在扶手上的指节便一瞬间紧紧屈起,他眼睑微微颤动。

上下视线倏尔一对。

那老怪物一张脸皮险些撕裂,他怨毒的目光紧锁底下那个与他何其相像的人,厉声道:“席献!你可还认得我这张脸,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老村长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那怪物苍老的嘶吼落在他耳畔,却不由自主地转换成一道年轻的,富有朝气的声音:

“哥,有山神庙,怎么就不能有土地庙?你说人家好歹是一神仙,没个房子住,还得给我托梦,多穷酸啊,我给他修一个咋了?”

“哥,人活得越久,其实越没意思,何必呢?”

一只手忽然抓住他的衣袖,老村长恍惚回神,只见发髻湿透的彩绳就在眼前,他眼皮动了一下。

程净竹强硬地将所有青骨病人身上的骨刺剔除,他手中那道血口子凝住了,他便再割开,如此纵横数道刀痕,鲜血淋漓。

他召出白符,以血撰咒,每一道白符飞入村民的胸膛,刹那化火,游走他们的五脏六腑,灼烧那股青黑之气。

淡淡的莹光飞浮着,被雨水淹没。

程净竹终于停下来,看向那老村长:“两百余年前,闾国大祸,诸侯争权,当初带领流民走入此地的吕员外,名唤无难。”

“听说他被战火伤了脸,常戴面具,无人知晓他的模样。”

程净竹召回法绳,银色的法绳回到他腰间,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嗓音沉静:“吕无难有一个弟弟,名唤吕正,他们兄弟二人带领流民来到这块世外之地,修建家园,帮扶弱小,不过几年,便有烟火之市,人人安居。”

“流民以此兄弟二人为首领,尊敬爱戴,三十年后,吕家两兄弟先后去世,奈何吕无难独子生来羸弱,黑水镇便由儿媳荣氏掌权,再几十年,荣氏的儿子也因遗传其父的先天羸弱而不能理事,所以其妻孙氏代掌首领之权。”

程净竹抬起眼睫,回过头看向彩绳:“正如那日彩绳姑娘在山神洞中所言,至孙氏那时,黑水镇已有万人繁华,可称世外小国,然而世外山中无悬壶之术,当初流民之中有工匠,有农人,有书生,却偏偏缺了会医术的大夫,因此,黑水镇中多的是人疾病缠身,不堪其苦,而其时,有一个叫做柳禄的人不忍此景,凭悲悯之心从无到有,亲尝百草,试药悬壶,颇有所得,黑水镇人也因此对他十分尊敬。”

“可黑水镇所在的这片地界,黑山黑水,草木单一,并没有更多更有用的药可用,但人的疾病是等不起的,有些救命的良方他能凭着从前的人从外面带回来的书琢磨清楚,可单有方而无药,等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柳禄做了一个决定,他要离开这里,去外面为乡民寻药。”

程净竹的声音仿佛浸着湿润的雨气:“可柳禄没能走出去,他死在毒瘴里的那日,漫天的毒瘴包裹了整个黑水镇,万人繁华,顷刻覆灭,只有百来人逃了出来,远离被毒瘴遮盖的西边,在如今这片地方落村而居,当初的孙氏没能逃出来,但她同样育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也同样继承了吕家病弱的血脉,他娶一妻,代担其责,吕家一直是儿媳理事,直到,一个不那么羸弱的吕姓血脉出生。”

“吕献。”

程净竹倏尔看向坐在滑竿上的那位老村长:“我很好奇,你们吕家究竟是怎样的血脉,才会数代单传,全是男子,又生来羸弱多病。”

老村长岿然不动,如入定一般,他甚至没有再看半空中那张与他相似的脸,他的神情沉沉的,眼睛里积压着漆黑的厚云。

“我们吕家是山神的侍者,侍者世代单传,永远为男,身体羸弱,是他们侍奉山神所付出的代价,是因为我公公他们的付出,所以西边的毒瘴才没有蔓延过来,”彩绳眉目锋利地盯着程净竹,“你不过一个外乡人,你懂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程净竹还未说话,一道粗哑狂放的笑声率先随天边的雷电砸下,彩绳拧起眉头,她仰头看向那半空中的老怪物,却又不敢细看他那副眉眼。

他笑得够了,阴冷的声音又从齿缝里挤出来:“什么吕氏血脉,什么山神侍者!从吕无难到吕献,从头到尾,每一个人都是他!”

“你们这些愚蠢的家伙,到如今你们都还不明白,吕无难的儿子,吕无难的孙子,重孙子,往后数多少辈,其实哪一个都是他自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边轰隆巨响,雷电劈出一片冷光。

彩绳大睁双目,随即面露愤怒:“你到底是谁?在这里说的什么疯话!”

“……我是不是耳朵不好使了,村长是村长,咋可能又是他祖宗了?”那被程净竹强行刮除骨刺,瘫在泥地里的老翁这会儿才回过神便立即被飞在天上的那老怪物的声音给震得耳朵疼。

人们面露呆滞,也十分不理解自己听到的这番话。

“哥哥,”那老怪物在空中笑着俯视底下滑竿上的老村长,“你敢不敢告诉他们我是谁?你敢不敢承认,你就是当初领着流民来到这儿的吕无难?你敢不敢看看我这张脸呢?”

他伸手抚摸自己粗糙的,龟裂的脸皮:“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在闾国皇宫,叛臣作乱,宫门将破,我说我和哥哥长得像,可以留下来拖住他们,哥哥出去了,再求他日复国……可是你不肯,你不肯丢下我,你说,兄弟一起生,一起死。”

底下滑竿上,老村长没有看他,只是垂着眼皮,盯着面前潮湿的雨幕,像一潭激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

“席献!你为何不抬头!”

空中,那老怪物忽然厉声:“我与你捧山海图与皇宫金银一路逃亡,路遇流民,你我心有不忍,便领着他们一起靠山海图寻得这世外之地,从那以后,世上再无闾国皇帝席献,也无诚王席正!”

雨声淅沥,程净竹看着老村长,道:“闾国无门,则成‘吕’,‘献’字,无‘南’,便成‘犬’。”

“吕无难”这个名字,换“难”为“南”,正是席献这个亡国之君给自己的注解——失国失家,丧家之犬。

“奇怪,”

阿姮抱着手臂,看向那空中的席正,“你们本是寻常人类,又如何活得两百余年?”

席正浑身裹满了雨水,他浑浊的眼睛始终看着底下那一个人,道:“当年我们来到这里,发现这里的水黑如墨汁,人喝了会生邪病,席献相信元真夫人六百年前赠山海图给闾国,其中定有深意,我们循山海图来到这里,此地定有无限生机,于是我与席献,还有当时的那些流民们四处探山,终于发现了璧髓。”

“但没人知道,除了璧髓,我还发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阿姮好奇地问。

“两颗鸟蛋。”

席正嗓子浸了雨水,更哑了:“就在发现璧髓那神山的峭壁上,鹌鹑蛋那么大,蛋壳漆黑,怪异得很,但我嘴馋,掏了回去,当天晚上就着面条,跟席献一人一颗分了。”

“从那以后,什么都变了。”

席正神情少了几分怨毒,多了苦涩:“日子一天天过,但我却发现,我比与我年纪相当的人要老得慢,所有人的身体都在发生变化,只有我和席献十分不明显,我们也再去山上找过那种鸟蛋,但再也没找见过。”

“为了不引起大家的过分注意,渐渐的,我不再与人来往,而席献则因为常年戴着面具,也没有人发现他的异样。再过了几十年,席献要我和他假死,也是那一次假死之后,他没多久便开始以新的身份存在,他不再出面,表面由妻子理事,也是那个时候,他开始修建山神庙,开始让人们供奉山神。”

“他跟我说,他梦到山神,说是山神看到他们走投无路,才开此世外之门,所以他要为山神修庙,供奉香火。”

“后来他不断地换身份,做自己的儿子,又做自己的孙子,而我呢,则听他的话一直藏着自己,没有朋友,没有……心爱的人,只有哥哥席献知道我的存在,”说到这里,席正发出几声讽笑,话锋陡然一转,“直到一百年前,我梦到赵悬磬,一个自称是在天庭摇签子,落到这儿来的穷酸土地神,他让我给他修一个土地庙,我看他实在可怜,就答应了,所以我去求席献给他修一个跟山神庙一样大的土地庙,但席献不肯,他说我的梦是假的。”

“怎么他的梦是真的,我的梦,就是假的?”

席正低低地笑:“但我已经答应了赵悬磬,他这个做土地神的在我跟前里子面子都是一穷二白,我这个人却不想在他面前掉我的面子,席献不肯,我就自己偷偷伐木,学木工造土地庙……”

那间土地庙,坐落在一个偏僻的,甚至连阳光都不太多的角落,背对着整个繁华热闹的黑水镇,席正这一辈子,前半生在宫中听太傅的话好好读书,皇兄席献亲自教导他六艺,他也曾是一个无忧无虑的诚王爷。

但小小一间土地庙,几乎快将他彻底打败。

可在那穷酸土地神面前,他到底还是维持住了自己这个人的面子,他在梦中告诉了赵悬磬庙已修好,第二日,在那间逼仄简陋的土地庙里,席正第一次真正见到赵悬磬,赵悬磬一身青衣粗布,身上扛着大包小包,哪里像个仙风道骨的神仙,简直就是个穷酸书生。

席正双手被细布缠了两个大包,脚步却那叫一个虎虎生风,狼狈与得意并存:“怎么样?不错吧?”

赵悬磬放下身上的布包,抬起头看了几圈,竟然感动得眼泛泪光:“席兄,我托梦给你真没托错人!我给你们这儿的其他人托梦,他们都说有山神在呢,我是哪根葱……”

“……?”

席正幽幽地说道:“你原来不是说我根骨不凡,一看就是诚信之人,所以谁都没选,就选的我么?”

庙中一静,赵悬磬干巴巴的“哈哈”了两声,含含糊糊道:“哎呀席兄,事实证明我就是没看错人嘛,席兄你诚实守信,为我造了这么大……呃,这么温馨一个土地庙,我真是十分感动!”

说着,他抬头看向那正中的神像:“就是吧,席兄,我本相真没到老头的地步……”

那泥捏的神像慈眉善目,俨然一个拄着拐的老翁模样。

席正看着他:“你本相什么样?”

“你此时所见,便是我的本相了。”

赵悬磬笑笑。

席正好多年没有朋友了,他修土地庙是自己一个人,捏神像也是自己一个人,但赵悬磬这个土地神住进来后,土地庙就成了他常待的地方。

黑水镇的香火都是山神的,只有席正每天给赵悬磬点一支香,但这并不能让他与天庭相通,因为这里,处在三界之外。

但赵悬磬一点也不苦恼,他平和地生活在这里,甚至喜欢上镇中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他们成亲时,只有席正喝了他们的喜酒。

那真是一段很不孤独的日子。

“席献知道土地的存在,他总是警告我不许去土地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变了,但又什么都说不上来,直到那天,”席正低头回想,“席献让我离开黑水镇,去神山上面,但我出去的时候听说柳禄死了,死在我们曾经逃到这儿来的渡口,我回去找席献,却意外发现了他的秘密。”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去看底下那些被雨水浇透的村民们:“你们以为席献让你们去挖璧髓,真是为了供奉山神?你们错了!席献是为了从璧髓中获取非人的力量,所以才让你们去那所谓的神山挖掘璧髓!”

人们的神情懵懂又迷茫,令席正声声发笑。

但他很快收敛起笑声,神情变得很沉很沉:“我永远记得那天,哥哥,你也记得吗?当我发现你杀人,发现你用璧髓抽取他们的魂魄,你掐着我的脖子,说想挖了我的眼睛。”

那不是凶狠的一句话,而是当一切真相暴露在他这个亲弟弟眼前时,席献作为兄长的羞愧与无措。

“我知道了你酝酿很多年的计划,你怕我去找赵悬磬,你让人绑着我走,可我半道上还是逃脱了,我跑了回去!”

席正越说越激动,他死死地盯着底下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反应的人,仿佛胸口没有心脏的不应该是他,而是底下那个人:“我回去了,可你已经走了!你走了……我看见那么多的镇民在镇子里,浓烈的毒瘴不知道从哪儿来,紧紧地包裹住我们所有人……席献,我问你,当你发现,我还在里面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席正说着,眼睑颤动,红透了:“你在截杀赵悬磬,是不是?”

门内,赵世义在听见席正话音方落,他额头青筋立时鼓起,一双眼睛盯住滑竿上的那老村长,胸膛不断起伏,肋下生出的骨刺突然断裂。

雨雾更浓,彩绳湿润的脸煞白得不像话,良久,她似乎听见公公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那道苍老的,低沉的声音响起:“原来他叫赵悬磬……我本还奇怪,那茯苓一个孤女,当初逃出镇子来,又没成亲,是如何有的身孕。”

村人都知道,老村长口中的茯苓,便是赵世义的亲娘。

谁都记得茯苓,是因为当初逃出镇子的人们在镇外几里地发现了昏迷的她,她当时才将将二十岁,也一直没有成亲,但在数年后,忽然就有了身孕。

村中早传遍了有关于她的风言风语,猜测着是谁偷着玷污了她,又或者是她与有妇之夫不清不楚。

但茯苓始终沉默。

她生下两个孩子,一个取名赵世义,另一个叫做赵世勇,但她并不姓赵,村中不是没有姓赵的,当时那些人家中好一阵鸡飞狗跳,还有人跑到茯苓家门口骂她不守妇道。

茯苓不理,她养大孩子,然后在一个清风明月夜悄然离世。

“是你,原来是你……”

赵世义胸口剧烈起伏,他眼中迸发血丝,目眦欲裂:“秋雁!扶我起来,扶我起来!”

林秋雁立即将赵世义扶着站起来,不同于篱笆院中那些青骨病人的诡异惨状,他胸口迟迟没有骨刺生出来,也能勉强站住。

他踉跄到那神龛前,目光触及香案上破碎的山神像,他愤怒地一掌将香案打翻,随后将那神龛打落在地。

神龛摔个粉碎,而墙上却裸露出一个墙洞,那是被人精心掏过的,修整得四四方方,里面摆着香炉,香炉后,是一个浑身彩绘的神像。

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拄着拐的长胡子老翁。

赵世义将那神像捧出来,面向门外,雷声隐隐,他眼眶红透,声音颤抖:“我娘二十岁与我爹分别,近四十岁生下我,我姓赵,赵悬磬的赵!”

地仙清气,经年为人胎。

霖娘终于明白,为什么小时候她问起爷爷是谁,爹总是不说话。

她泪眼朦胧,看见娘站在爹身边抹泪,原来娘也知道。

“老赵……”平日与赵世义交好的猎户只觉得他似乎变得有些陌生,不再像往日里那个寡言的柴夫,他在怀中抱的那个神像,仿佛支撑起他全部的脊梁,他用愤怒的目光望着村长,那是积压多年,埋藏心底的仇恨。

“赵悬磬……没听说过啊,土地……又是个什么神哪?”

有村人疑惑出声。

“村长……村长怎么可能活两百多年呢?吕家几代人下来,那模样都不一样,我们家中几辈人不都见过么?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

“是啊,从前家中老人都说,当初是山神可怜我们,将这福地赐给了我们,所以吕员外才修建山神庙,供奉山神的,璧髓,也是山神的宝物,我们用它净了水,自然要将它还给山神!”

“山神大人于我们有恩,吕家同样于我们有恩,若没有吕家,我们只怕早就死了,不说从前的吕员外,便是如今这位老村长,他儿子吕瑞那当初也起了要出去的心思,没出去成,也死在毒瘴里了,也因为他儿子的缘故,老村长也患了青骨病……他怎么可能是当初的吕员外呢!”

哪怕听见老村长说出这番意味不明的话,村人仍旧难以相信,他们面前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吕献,根本就是活了两百余年的吕无难。

“也许彩绳姑娘比你们更清楚。”

程净竹淡淡一声,他随即看向站在那滑竿边上,脸色惨白的彩绳:“我记得那日山神洞中,彩绳姑娘你亲口说过,所有背叛山神的人,都活该,可我今日想问,这其中,可包括你的丈夫吕瑞?”

彩绳顷刻像是被刺了一下,她抬起脸看着程净竹,呼吸急促了点:“你什么意思?”

程净竹与她相视:“所有人都知道彩绳姑娘是山神最忠心的信徒,那么你的丈夫背叛了山神,你可恨他?”

“恨。”

彩绳的手绞紧了衣角。

程净竹神情平淡,彩绳却一下避开他的目光,猛然被一道金光晃眼,她视线花了一瞬,再定睛,却看见滑竿的篷顶之下,端坐其间的公公的脖颈处出现数道不那么清晰的影子,那是好几个脑袋,连接着他的脖颈,每一个脑袋,都是一张不同的脸,他们都睁着漆黑的眼,披头散发。

彩绳看见当中最年轻的那一张脸,她认出那熟悉的五官,立即瞳孔巨震,立即尖叫起来。

人们也惊声大叫起来。

“那,那不是吕家过世了一二十年的老太爷么!”

有个年迈的老翁认出当中的一张老脸,那赫然便是如今这位村长吕献的父亲。

“吕瑞!村长的儿子吕瑞啊!”

还有人认出那唯一一张年轻的脸。

他们当中若有从两百多年前一直活到现在的,便会发现,那每一张脸,都是吕家单传的血脉,黑水镇的首领,黑水村的村长。

阿姮看见程净竹手中那一面小小的宝镜,那镜中发出的金光正照在村长身上,映照出村长一个脖子上那几个脑袋的影子。

“他为什么有这么多脑袋?”

阿姮好奇地跑进雨里,到程净竹身边。

“若我猜的不错,他兄弟二人曾吃下的鸟蛋,应该是九头鸷。”

程净竹道。

“什么是九头鸷?”阿姮问。

“天生九首,弯喙如钩,毛发如兽,天生乘风御火,是坍鸿时期,天衣人的图腾,也是他们的坐骑,坍鸿之后,天衣不复,九头鸷亦绝迹天地。”

程净竹说道:“凡人吃下九头鸷的鸟蛋,也算是一种机缘,虽不至于不老不死,但却比常人衰老得要慢,活得也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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