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村的日光总是稀薄的,此时方才过午,天色便已呈出一种裹着暮气的灰暗,彩绳走入屋中,那老村长正在窗边坐,身边站着一人,那同样是个耄耋老人,干干瘦瘦,竹竿似的,无论是眼尾还是嘴角都天生向下耷拉,不苟言笑。

他正整理着药箱,彩绳已经习惯他寡言又古怪的样子,问公公道:“您好些了吗?”

“人老了,毛病自然而然就多一些,又有什么好不好的。”

老村长抬起眼睛看她:“不过是有一日算一日罢了,怪只怪当初祖辈们逃到这里来,当中却没个郎中,如今只有云童会治些头疼脑热,原先好歹还有个柳禄胆子大,肯钻研这些,还真被他琢磨出些门道来,只可惜……”

老村长说到这儿,止了声音。

但彩绳知道他在可惜什么,可惜那柳禄醉心草药,生出离开黑水村,出去寻药的心思,可惜他因此而死。

“他儿子柳小宁,承他医术,却二三十岁就得青骨病死了,剩了对孤儿寡母靠村中人救济过活,那柳行云学了他爹的本事,原先村里人都找他治病,哪知道他娘一死,他就没心思给人治病了,反而总想着要出去……”彩绳说到这里,声音里难压怒意,“他明明背叛了山神,您为何一直坐视不理?难道不应该将他找到,送去山神庙中?”

“彩绳。”

老村长打断她,又咳嗽了几声,彩绳连忙上前递了一碗热茶,轻拍他的后背,老村长这才缓过气来,道:“柳小宁是救过你郎君性命的。”

彩绳端着茶碗的手一僵。

“可惜我儿命薄,挺个几年,还是去了,”老村长看着她,叹了口气,伸手轻拍她的手背,“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老村长的掌心粗粝而发冷,指腹在她手背轻轻摩挲了一下,彩绳没由来的心中一颤,古怪的感觉爬上心窍,但她抬头,公公却仍以一种慈蔼的目光看她:“早晨的事,我听云童说了。”

彩绳将碗放下,道:“您知道了?那程仙长去旧镇的事……”

稀薄的日光充斥满窗,映照老村长一张枯瘦的脸:“那外乡人不知是如何到了咱们这里,我问过他,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老村长双目浑浊,但神光却依稀矍铄:“我只担心一件事。”

“您担心什么?”

彩绳问道。

老村长举目眺望,远处黑山如墨,茫茫白雾皴擦:“外面的人进来了,而里面的人,仍有想要出去的……当年山神发怒,所以黑水镇成了黑水村,若山神再发怒,那么黑水村……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若山神果真发怒,那也是柳行云的过错!”

彩绳跪下去,望着老村长:“公公,先前那泥妖向咱们求一件宝衣,咱们给了他,也因为这个,我与他说好,要他在村中作乱,好让村邻看清那程仙长根本不是什么神仙,我再顺势赶走他,可哪知道,那泥妖根本就是花架子,非但没能赶走程仙长,我想让他找出柳行云这件事也落了空。”

“我实在不明白,”彩绳垂着眼帘,神情冰冷,“黑水村就这么大的地界,他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找不到……总不能是凭空消失了。”

“彩绳,你心太躁。”

老村长咳嗽了两声,道。

“公公。”

彩绳眉头拧起来:“柳行云背叛山神,我们理应将他送去山神面前,交由山神大人处置,若我们再找不出他,一旦山神发怒,谁说得清我们黑水村人会不会因此而受到迁怒?那些生出背离之心,想要离开这片净土的人是该死,可那些从没想过离开的村邻呢?他们本不该被柳行云牵连。”

“都说你心肠硬。”

房中静了片刻,老村长缓缓掀起松弛的眼皮,将目光落回她身上,道:“他们错怪你了。”

“公公……”

彩绳张了张口。

“若不是先辈找到这片净地,我们这些人只怕都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这两百多年的安宁,是山神赐给我们的,我们的命,就是山神的。”

老村长双手撑在拐杖上,他看着彩绳,说话间牵动脸颊皱痕更深:“天要下雨,还是要下雪,谁也拦不住,我们没有什么办法,眼下最重要的,是赵家。”

“赵家?”

老村长点点头:“老鱼头是不是赵家的霖娘杀的,只怕是说不清了,那霖娘跟着姓程的外乡人去了旧镇,十有八九……是出不来了。”

“正是清明,毒瘴更浓,活人去了那儿,哪里还能有出来的机会?”老村长轻轻叹气,又接着道,“老鱼头一死,如今村中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你和云童去赵家看看,别让村邻在赵家生事,还有,你更要看着那赵家夫妇。”

“看着……他们?”

“对,看着他们,”老村长的语气十分平常,但那枯皱的眼皮却多了几道锋利的褶痕,“他们若知道霖娘去了那儿,必然是要跑去的,可西边,是乱葬岗,活人去了,只有死的份儿。”

彩绳自认了解老公公,为了黑水村,他操心惯了,甚至旁边那座山神庙,也是他一手操办建起来的。

白发苍苍之年,他失去儿子,却不消沉,甚至甘心为山神守庙,持戒茹素一生。

彩绳本就是个利落的人,听见公公这么吩咐,便立即点头应了:“我这就去。”

她说着,便要起身,抬头之际目光却不经意落在老村长的身上,她动作一顿,而老村长察觉她的目光,垂下眼帘,只见自己袖子边有一片黑色的,湿润的痕迹。

正是清明雨繁时节,天边雷火倏尔挑动,轰隆的响声倏尔一炸,彩绳吓了一跳,抬起脸,窗外飞火流光,闪烁在老村长沟壑纵横,皮松肉少的脸上,一片阴冷的光。

“你还是这么怕雷火。”

老村长伸出手,那是一只粗粝的,布满褶子的手,轻轻地扶了一下她乌黑的鬓发,彩绳脸色微白,胸中心跳凝滞,不知为何,她盯住那只手。

那手指因年老而龟裂出的干皮裂缝里,是黑色的,湿润的痕迹。

她嗅到一丝土腥味。

“别怕,那是山神的雷火。”

老村长苍老的声音裹着一种能够安抚她胸中所有寒刺的温和:“它永远不会伤害你。”

西边,惨雾浓云,天地共色而山水不复。

毒瘴浑浊极了。

而地下的洞穴潮湿又阴冷,阿姮不知这底下到底分布着多少地洞,只觉四周都有风吹来,那风吹得她掌中烈焰更盛,而那悬在半空中的老怪物却哈哈笑道:“有趣!实在有趣!”

他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阿姮:“你胆子真大,竟盯上一个修士,你不知修士是很难缠的么?若他识破你的身份,你说,他会不会杀了你?”

阿姮手指微动,红云跳跃,有大涨之势。

那老怪物分明在百步之外,脸颊却有一种强烈的灼痛之感,他心中惊骇,终于意识到自己小瞧了这女子,他不再硬碰硬,立即缓和了语气,道:“他不是常人,我只是略施幻术,让你们分了路而已,我困不了他多久,只是我实在有些话想与你说。”

“你想说什么?”

阿姮道。

“你还没有回答我。”

老怪物看着她:“你到底想不想出去?你若想出去,我可以告诉你办法,但你,必须要将我从这里带出去,我……”

他那张枯瘦的脸皮忽然狠狠一颤,眼中迸发着强烈的情绪,阿姮看不懂他的那些情绪,只听他又道:“我一定要找一个人。”

阿姮歪头,想起她与程净竹走到甬道口,听见的那几声呼唤,她道:“土地?”

霖娘躲在阿姮身后,本就分了神在想方才那小庙中浑身漆黑的神像,此时忽然听见阿姮这样一声,她立即恍然失声:“对!就是土地!”

阿姮回头看她,霖娘立即对她道:“阿姮,方才我才见那神像便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可我们村中按理说是不能供奉除山神外的任何神像的,可我刚刚想起来,我的小时候,在我家中见过祂!”

“你家中?”

阿姮眉头微挑。

霖娘点头:“山神的神像是没有头的,但我小时候见过的那尊神像,祂不但有头,甚至衣着,拐杖,还有胡须,神态,都跟方才那小庙中的一样!”

“你家中为何会供奉土地?”

阿姮问她。

霖娘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就见过那一回,后来就再没见过了。”

阿姮转过脸,看向那老怪物:“你想找土地?”

那老怪物却看着霖娘,半晌,幽幽道:“不,我不必找祂了。”

“为什么?”

阿姮问道。

“因为,”那老怪物的目光,再度落到阿姮身上,却仿佛只是在看她穿在身上的那一层皮囊,“祂已经死了。”

“神仙……也会死吗?”

霖娘愣了。

“神仙当然也会死,”老怪物忽然笑起来,话锋却陡然一转,“否则,你也就不会存在了。”

“什么意思?”

霖娘眼睫一颤。

“你们见到的那座庙,根本不是什么山神庙,而是土地庙。”

老怪物的声音又低又哑:“那是两百多年前,祂初来乍到,乃是个一穷二白的地仙,便托梦于我,让我给祂修一个庙,说只有这样,他的神职才能落在这儿,天庭才能感知到这儿。”

“这么说来,你活了两百多年,”阿姮一手托着烈焰,另一只手勾着一缕发丝,“却又是个不折不扣的——人?”

“是,”老怪物的声音变得阴沉,说,“我曾是人。”

阿姮先是看了一眼霖娘,又问他道:“你为何见到霖娘,便肯定,祂已经死了?”

“因为祂是地仙。”

那老怪物脸上的神情似乎没有丝毫起伏,他盯着霖娘:“祂曾告诉过我,血脉,是人类的根基,不是神仙的,神仙身在七情六欲之外,法相既生,自然与人不同,更不需要血脉,但因为祂是地仙,地仙长居人界,只有一种情况会孕育自己的血脉。”

阿姮立即明白过来,点点头道:“只有祂死了。”

“不错,地仙若身死,则化清气,那清气遇风成风,遇水成水,风是阳春之风,催生草木,水则是至净之水,润泽万物,但若祂有了妻子,那么妻子则会因此清气而孕育出祂的骨肉。”

老怪物说道。

“怎么可能……”

霖娘明明只是一只水鬼,明明她没有心,可她仍有一种心要跳到嗓子眼的感觉,她半透明的身形有些不稳:“这怎么可能呢?”

那老怪物见她这副情态,这才真正确定,她竟然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时间,老怪物忽然怪笑起来:“席献!你可真是厉害……竟然所有人,所有人至今都在你的彀中!”

“席献?”

阿姮已经十分不耐,她掌中的红云更是按耐不住地要往那老怪物身上扑,那火星子落下去,瞬间将地上的菌丝烧成了灰烬。

那老怪物察觉到这份不耐的杀意,他立即指着阿姮身上那件衣裳:“你身上若不裹着那件衣裳,那庙门上的门神图就会灼伤你,但你那衣裳,是土地的衣裳。”

阿姮看了一眼身上这件颜色丑陋的衣裳:“所以,这又跟你口中的席献有什么干系?”

“因为,倘若席献还活着,那么就只可能是他杀了土地!”

那老怪物胸口的白色心脏跳得越来越剧烈,那声音像是雷声,他呼吸越重,身上粗壮的菌丝越是缠他更紧,他的脸皮变得狰狞:“你不想出去吗?你不想解开你脱不下这身皮囊的秘密吗?若想,你便带我出去!”

阿姮承认,她真的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脱不下来这身皮囊,但她很讨厌这个老怪物的这番叫嚣威胁,她手掌一抬,烈焰张扬飞出,若人的手掌般,狠狠抽了一巴掌那老怪物的脸,抽得老怪物半张脸皮松松垮垮往下掉,他连忙抬手粘回去,嘶吼道:“不要打脸!”

红云灼烧,又一巴掌抽偏了那老怪物的脑袋。

那老怪物浑身菌丝抖动,菌丝慌张地去粘合他另一边的脸皮,他仍吼道:“都说了不要打脸!我要出去!我要席献亲眼看着我这张脸!”

“你那张脸也没什么好看的。”

阿姮轻抬下颌:“老东西,若你不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今日便撕下来你的脸皮,烧穿你这副烂骨头。”

阿姮作势抬手,霖娘却忽然抓住她臂弯,道:“阿姮不要!”

阿姮侧过脸,看向她。

霖娘朝她摇摇头,仍不肯松开她,随后,霖娘望向那老怪物,脑海中却不断回想那庙中的神像,她不知自己胸中所充盈的这种感觉是什么来头,却实在酸涩得很,她哑着声音,说:“我曾见过祂,祂身上很多色彩,很漂亮的,为什么你这里的神像却那么黑呢?”

那老怪物停下粘合脸皮的动作,眼珠动了动,看着她,仿佛真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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