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银站在车旁擦汗,可能在空旷地方的缘故,让秋上闻不到任何熟悉的味道。

阿银瞅着马身上扎破的布袋,从袋中流出的化雪盐砂已经差不多了,推起秋上,“走吧。”

他将伞盖升高,在无风的夜里赶路。

盐石是阿银重金收买来的,这次奔到远村,阿银蒙眼装作落难的瞎子,说是主人陷在雪坑里,需拿盐化开。他捏着金叶子随村民敲诈,村民欺生,没那么多讲究,看金叶子质地纯正,卖给他马匹和盐石。

一袋盐市价六千文,村民们坐地起价,加上卖马,前后共赚走两张金叶。

阿银将盐石敲碎,成了盐砂,盛放在十几个大布袋里。

盐砂无论粗细,放在任何一处地方,都是珍惜品,且被官府管营。官府通常采取的是民制、官收、官运、官销的方法,专门设置盐铁判官,负责监督盐铁的开采与经营。

但海津镇这个地方不一样,因为出了个夷离堇。镇子临海产盐,司制混乱,夷离堇想私吞盐田谋利,举着滩场打猎的幌子,不是打打秋风贪贪墨那么简单的。他想占地为王,待时机成熟,就反了朝廷。凭什么耶律家、萧家靠迭剌部起身,统一了契丹族几个部落后,就独自尊大,自家人代代做皇帝,而要他们乙室部做牛做马听迭剌部的旨令?

因而,夷离堇在盐务一事上多发难,先前秋上不远千里而来,与辽方盐铁判官接洽,其中就被夷离堇搅黄了公务。既然辽廷派来的盐铁判官立不起来,那么制盐过程中,容易产生漏洞。还有镇民趁盐铁判官不备,私自制盐,流通于暗市,就成了黑盐。

阿银买到的盐石就是黑盐,所幸秋上带的钱银多,出手大方,将金叶全部赠予他。他拿金叶换取物资,也是无可厚非的。

阿银骑马驮着几只口袋,从远方归来,只在积雪多的路段窸窸窣窣撒上盐砂化雪,雪块就慢慢地化开,露出了窄窄的两条行道。阿银把两匹马都套在轮椅车上,在一旁控制缰绳,随着马蹄子的甩动,一步步带秋上走出了深雪封停的山村。

连接走过几个荒村,就来到夜市上,路况变得好了些。说是夜市,有托大之辞,就是一些引车卖浆、贩夫走卒聚集在一起,组团自保,在镇子西头搭建出了一大片窝棚,以此为安家立命之地,也向过往行人贩卖黑货,找点糊口的门路。

他们不被官府承认,公认为黑市,没有地下城那般虬根深藏。地下城统领着所有的暗道与生财门路,见了这些外来的夜市贩夫团,不是报官就是自身拼杀,官府也不管,渐渐的,地下城就想吞下夜市,要夜市的贩夫们交保金。

贩夫们生计紧张,每日都在苦苦挣扎。没钱交保金,打又打不过,只求地下城在镇中心,不要来这偏僻的西市赶尽杀绝。

今晚,阿银御马行过西市,也就是夜市——当然在地下城的那批人眼里,这个地方叫黑市。

窝棚连着窝棚,泥糊的土墙作屋身,两排房屋中间,是由石砖铺成的街道,因石砖路能行车马,才能招致些生意。

阿银放缓缰绳,说道:“公子暮食吃得少,又在雪地里挨了冻,不如在这歇歇脚,用上一些夜宵。”

夜市疏疏落落走动些人影,两边的棚舍点着油灯,晕黄的光亮沿着两排弯曲的巷道蜿蜒开去,一眼也望不到头。

秋上先细心打量两侧街面,过往之人多是容貌木讷而愁苦的,对停驻在路边的他们两人无多少好奇,应道:“好。”

阿银解下马匹,将它们拴在桩上,给了摊主一点点赏银,吩咐他喂食。再推着秋上朝前走,路过干果炒货的铺子等,在一家杂碎汤的摊前停住了。

摊主是个包着头巾的婶子,对着总角小儿说道:“你仔细抔着这碗羊杂汤,给你位公送去。”

她说的是方言,秋上一时没听懂,但瞧阿银顿了脚,就停在这家前,立时留了心。

摊口支着一个大锅,锅底烧着炭火,锅中倒扣着一方搪瓷缸,从中冒出筒子骨、猪心肺及豌豆香气,浓浓的汤汁在锅缸边缘沸腾,大娘又丢了一把花椒进去,让香味飘洒得更远。

阿银吸了一口浓郁的香气,将秋上推到桌边放稳,说道:“我请公子吃碗暖汤去去寒,这里是上风处,味道染不了您的衫子。”

秋上能有什么异议,自从踏足这条街起,碰上阿银一双睁大了的眼睛,他就知道此后动静不由他心。

阿银坐在另一边,拿茶水烫过竹箸和箸枕,给秋上摆好。

秋上问:“你认得这家店主?”

他将破落小摊说成店家,实在是客气。

阿银如实答:“听他们的口音,应该是故乡客。蜀池虽然没了,尝一尝街食也是好的。”

秋上默然一下,适宜避开话头,“我不饿,你吃饱即刻上路。”

阿银点了两大碗羊杂汤、两张胡饼、一钵毛血旺、一盘辣子鸡、一碟干笋、一碟凉拌酱肉,还委托摊主买来两盏清凉补,一并放在秋上面前。

殷殷劝道:“风味小吃,将就用用。公子过惯了锦衣玉食,小百姓的滋味别是不同。”

秋上再次默然。

阿银一餐的食量,竟是他两日的份量,最紧要的是,那些看起来红红亮亮辣椒尖、油光满碗泛金汤的宵夜,是决计无人敢递到他跟前的东西。平素有掌事、总管等一干人尽心尽力的侍奉着,膳房里络绎不绝供上来的都是新鲜时兴的食材,总之都怕他劳心劳力之余,还要为着不相干的小事分神。

他虽单身走边关应圣上密旨,也领了父王锤炼之命,曾打定吃尽一切苦的主意,但万万预料不到,他亲自点开的地桩阿银,三番两次送来吃的是乱糜糊糊杂食大炖煮。

这合计着是,自己选的,含泪也要咽下吧?

秋上沉默良久,终于持箸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

满口的辛辣别提了。

他的唇色变得红润。

阿银舀起一勺绿豆白瓜清凉羹递到他嘴边,“这个凉凉的,可以压火。”

秋上照例伸指隔档。

阿银抄起秋上碗盏里瓷白勺,铲起毛血旺,左右包抄放在秋上两旁,“您这外乡人就不知道了吧,热辣滚烫配一口凉饮子,销魂滋味直入天灵盖,不枉世间走一遭了。”

秋上干脆挺直背,贴进车座里。

阿银直直看他,“婶子忙了半天才做出这一桌,惟暴殄食物者不可恕,您瞧着办吧。”

其实摊主拿了食钱就忙着唤小儿子给她爹爹抓药去了,秋上是招架不住阿银的炫瞳。

秋上回道:“我自己来。”持过白勺喝完清凉补。

大雪天喝冷饮,嘴唇凉上一层,酷似冰窖里扇扇子,把身心镇得透凉。

他品着冰甜,品着阿银带来的辛辣,品着人间的百种滋味。

阿银想必是满意的,淡淡一笑,“公子这样真是讨喜。”

不,秋上一点也不喜,流落在阿银之手,非他本意。在诸般的“刁难”“问罪”前如此迁就,才是让他想不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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