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宵夜的婶子坐在窝棚槛上歇气,瞧着她的儿子不过几岁光景,她的面容却在岁月的操劳中变得苍老干枯,像一个垂垂老矣的太婆。
阿银向她略略行了个礼,用蜀池方言与她聊些家常。
棚屋不大,外面就是宵夜摊子,桌旁还坐着一个衣饰金贵的年轻公子,那公子似有腿疾,居于轮椅中,气度冲淡而雍华。
婶子稍稍拿眼打量一下秋上,怕有冒犯,又极快移过眼睛,垂着眼帘答阿银的话。
阿银顺手拉起婶子,要她站着说话,不必拘谨。
婶子看阿银一身潦草打扮,摸不准他的来历,但知道眼前这人的好心肠。
明明吃不完一桌的宵食,还多点一些,并想给她远多于饭食的赏银,被她忙不迭的拒了。
阿银于是用官话说:“公子赏你的。”
婶子连忙对秋上行礼。
秋上全程当画像,看着画师阿银执笔挥墨弄春秋。他听不懂蜀池方言,但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从两人唇齿交谈与颜容形貌,猜测出几分意思。
阿银应该是以家常之事入境,慢慢顺导出他想听到的消息。
也就是,阿银从故乡人的嘴中,打听蜀池往事与同乡近情。
摊主的表情极为凄苦,似诉历年艰辛。
阿银默默听了,头微垂,遮住了瞳彩。
两人闲聊有一会儿,阿银叮嘱:“如今蜀池已没,中原故土尽是大宋江山,入乡须随俗,娘娘(婶子)惦记些个,以后讲上汉话,免得别个里头瞧出我们是遭没落的,爱欺负人。”
说起遭人欺负,这位四十来岁的婶子满腹辛酸,个中滋味,真是尝够了。她拉着阿银的手,倒了一番苦水,阿银耐心听着。她也曾问过阿银为何长了一双异瞳,有没有招人欺辱,阿银只淡淡说了,祖上胡人血统,欺辱不曾有,瞧不起他的多得是,光是将他当作“奇货”倒卖的,就有几次,不过他逢凶化吉,都逃了出来。
婶子以为伴在一旁的富贵公子就是阿银的吉人,又对公子行了个礼。
秋上端坐如故。
阿银从婶子嘴里打听到故国异乡的遗民百姓们,近七年的光景,及他们现在落脚的地方,再次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夜摊。
取来马匹,照旧给椅车套上,阿银赶着马车,慢悠悠朝着雪霁远方进发,一路碌碌声音为伴,两人均没有说话。
阿银想着心事,嘴上便无招呼。秋上深知阿银秉性,想开口时,自然会说,不用他过问。
出了西市,就来到镇郊浅山原野处。
一条弯曲的行马道隐没进山原深处,路面有斑驳痕迹,无破损失修之处,可见远处有大户人家出入和修葺此路。
阿银遽然想到,这条路有点熟悉,像是每隔五日给他送牢饭的炎颜,嘴里抱怨的远行之途。
炎颜最为反对阿银投到死牢里歇脚的做法,哪怕阿银向她释疑过一次,他有不得已的理由。
炎颜考虑的是,要照顾阿银小主的衣食住行——既在牢里,衣食住三项就省了,只剩下小主最为看重的饭食,所以炎颜拼命经营赚取银子,托镇上信得过的农家给阿银每日送上两餐饭,第五日就由她亲自做了送去。
海津镇司制混乱,兵司监大牢按照旧历,不设牢饭,容得案犯家眷送食。只要银子打点到位,可探监,可请托,只有那些无人看顾的案犯,才迫不得已拿钱从狱卒手里买吃的,总之各自想办法生存,点数下来,饿死的人较少,被夷离堇强行拉去猎死的为多。
炎颜每来一次,钱袋就要空上一分。她唠叨唠叨、抱怨抱怨,隔着栅栏戴着锁镣的阿银就静静听着。炎颜是真心疼阿银的,见不得他受难,每每说求二公子施恩,将他救出来。阿银却命她先顾着铁匠,他这边不碍事的。
“怎会不碍事呢?”炎颜瞪大了一双圆圆的眼,“不是每几日就要我跑一趟么?老命都要折损在这上面了。”
阿银连忙岔开话题,赶紧问其他的。
炎颜照例凑过去,小声细细说与他听。她这个监外跑腿兼包打听简直太敬职了,但凡有阿银想知道的,她就想方设法去打听,就算因地位低微,触不到一些消息的内在关键处,她也要花上钱银铺垫人脉,想着日后总有只字片语渗到她这儿来。
所以,炎颜的钱袋子很瘪,阿银欠炎颜的旧账很多。
此时眼前行走的马道,就是前往耶律家寨堡的路,也是亲友铁匠与炎颜投靠的栖身处。
阿银想到即将面见炎颜,而要饱偿炎颜旧账,心底有些踌躇。
他的银子是秋上赠予的,要花在刀刃上,所剩也无多。倒不是他想欠着炎颜不还,而是刚从重监里跑出来,还没机会给他去经营。
他牵着马匹在路上沉默地走,细细盘算着差额。
雪霁景静,道旁有雪色反光,阿银的银瞳如琉璃盏一般,本就趋黑而明,在夜里看得清楚。他想着心事,一路忽视了身后的人。
这时,从身后传来一片柔和的光辉。
阿银转头去看,只见秋上拈着一枚碧绿通透的夜明珠,修长的手指一合,便将它聚于顶端。这个宝物在黢黑的夜里,立刻灿发光芒。如此色泽纯正无瑕的夜珠,自然重物希贵。
阿银驻足道:“是我的疏忽,忘了给公子打灯。”
他并没有准备灯笼,本就习惯了黑暗,还没适应旁边有人与他一起,赶路逐夜。
秋上从扶手夹层里取出两个莲花灯柱,立在手把前端,掌心朝下一翻,竟然又托出个一模一样的的夜明珠来。
阿银暗想,有钱的公子哥就是气派,好物成双,全身上下藏着宝贝,赶个路也要与众不同。
秋上似是看懂了他,将夜明珠盛放在灯座里,说道:“此去就是耶律慕的寨堡,我与他商谈些事务,这两粒珠子,权当敲门砖。”
阿银回:“公子好气度,随手赏赐人的,都是些稀世宝物。”
“你想要么?”
“我又何德何能。”
“哦,是我忘了,你曾翻查过这座车。”秋上凉声道,“既然你不取,当是看不上。”
阿银闭了嘴。
秋上道:“启程吧。”
阿银再次持起缰绳。
一路沉默就显得不合时宜,尤其刚才秋上还提到了阿银的过错。
阿银说:“等会儿送公子到大院,我就等候在耳房里,不随公子进去,可以么?”
“为什么?”
阿银牵马而行,“我先前并不知,要随公子来拜见耶律二公子,是以通身的装扮来不及收拾,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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