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往皇宫的马车内,林蕴霏回想着她十六岁那年的事。

那年着实是多事之秋。

大昭北塞的西撒部落兵压边境,要求大昭在嫁去一位公主以示求和与双方即刻兵戎相见中做出选择。

大昭开国不过数十年,从前朝接手疆土时百废俱兴,因而朝廷一直实行着休养生息的国政,百姓刚刚得以有安居乐业的起势。

此般情形下,大昭想要与西撒部落交战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于是朝野上下乃至当今皇帝文惠帝只得将目光投至另一个选择,派出一位公主和亲。

不幸的是,文惠帝的后宫中仅有两位适龄且待字闺中的公主,其中一位是中宫嫡出的她,另一位是皇帝宠妃淑妃所出的二公主。

不论哪位公主,皆是文惠帝的掌上明珠。

这桩不幸之事究竟会落到谁头上,百姓们对此议论纷纷。

期间她也因此事被文惠帝传唤进宫,林蕴霏犹记得她苦苦哀求他说不想去和亲,他却说了那样一番冷情到极点的话。

“你生来便享有旁人一生也无法穷极的锦衣玉食,你头上的金钗银簪,无一不是出自百匠千农之手。作为大昭的嫡公主,此诚危急关头,你理应挺身而出,换取百姓安定不受战乱所扰。”

在他那儿碰了壁后,林蕴霏转头去和春宫向她的母亲赵皇后求助,然而对方直接将她拒于门外,任由她在雨中从白日跪到黑夜,此举是何意不言自明。

在那场滂沱大雨中,往日千娇万宠的韶光顿如泡影,林蕴霏为双亲的淡薄面目感到万念俱灰。

奈何和亲一事好似利刃悬于头上,纵使她心有怨恨,除了皇帝皇后,其他人帮不了她。

深感六神无主的林蕴霏只得怀着最后那点对父母温情的希冀,绝食以表抗拒。

她最终饿晕过去,醒来时身边只有轻声叮嘱的太医,而没有她翘首以盼的文惠帝的松口。

这便是眼下她重生的结点。

虽说前世林蕴霏亲身经历过此事,最终是二公主代替她和亲,她却无法确定这一世事情的走向是否相同。

和春宫外,楹玉替林蕴霏收起伞,伞面上存留的雨水顺着伞骨悠然滑落,在石阶上积起一滩水影。

积水似镜,照出横梁上雕龙描凤的彩画以及纵横交错的斗拱。

才迈过和春宫的门槛,林蕴霏便高声喊道:“母后!

像是没听见殿外宫女“殿下,您小声些,皇后娘娘在休息”的提醒,林蕴霏匆匆直奔赵皇后常待着的暖阁。

果然,华贵的曲屏后女人正阖眼侧倚在榻上,身着蜜和色棉袄,披着缕金百蝶穿花的对襟褂,手中笼着一只画珐琅开光手炉。

赵皇后缓缓睁开了眼,由一旁的宫女扶着坐直,扫来平静到有些淡漠的眸光:“嘉和,本宫与你说过许多次,不论遇着何事,都不该失了公主的体统风度。”

听得女人说出这句话,林蕴霏心下明了,这一世赵皇后还是那副样子。

既然对方与前世无区别,她只需照着前世经历一遍,将此事自然度过便好。

不想因为性子的突然转变引起对方的怀疑,林蕴霏走至她的跟前,拉起她的手哭诉道:“母后,您终于愿意见我了。您也听说了西撒部落向大昭求亲的事吧,父皇竟要儿臣嫁去那不毛之地。”

“儿臣要是去了塞北,母后一人在宫中何其孤单,儿臣舍不得离开母后。”

“母后帮儿臣去向父皇求个情,好不好?他肯定不会拒绝母后的。”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林蕴霏语速飞快地将话往外抛。

然而赵皇后的手凉得吓人,林蕴霏只觉像是握住了一块捂不热的寒冰。

“你不愿意和亲,二公主便愿意吗?”女人半垂着眼,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像极了古井之水,令林蕴霏不自觉松开了她的手。

“母后……”林蕴霏撩起不可置信的眼,颤着声音道,“您宁可怜悯二公主,也不肯为儿臣着想吗?”

赵皇后的声音很轻,几近要湮没在雨声中,她道:“本宫是后宫之主、一国之母,处事需得公正,万不能偏袒于你,落人口实。”

林蕴霏拭去脸上的泪,仰首紧盯着皇后,道:“倘若今日是皇弟要被送去别国为质,母后还会说出这番‘大公无私’的话吗?”

她话中的皇弟指的是夭折在皇后腹中的皇子,原本该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中宫嫡子。

对方面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保养得宜的皮肉轻微抖动,显出罕见的扭曲。

片刻后,皇后没什么感情地说:“这世上没有如果一说,嘉和,你不用拿他激我。”

“母后迟疑了,不是吗?”林蕴霏齿间含恨,“从始至终,您根本就没有替女儿考虑过将来。”

“在母后心中,赵氏一族的荣耀、尚未诞生的嫡子,哪一项都比女儿紧要。”

“自打母后失去皇弟后,便一蹶不振将自己拘于和春宫内,对什么也提不起劲,”这些抱怨的话深埋林蕴霏的心底许久,此刻既已开了豁口,林蕴霏索性便替前世自己全部说出,“儿臣怜惜母后,因而屡次上赶着宽慰您。”

“可您呢,永远摆着一张冷脸,对儿臣在宫里宫外的处境从不过问。”

“一句话都没有。”

“眼下儿臣面临和亲之难,母后还是无动于衷,”林蕴霏气极反笑,“皇弟是受您珍爱的骨肉,儿臣难道就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吗?”

“本宫如何没有为你考量,”赵皇后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稚儿,“西撒部落是大昭边境最大的部落,一直以来都是你父皇的心腹之患。”

“为了表示对西撒部落的亲重,陛下定会在你出降前将你的称号往上抬。假使到了那儿,你能夺得西撒首领的宠爱,之后得到的封赏便是不计其数,不仅如此,大昭史册上也会载有你的芳名,流传百世。”

对方说出的话令林蕴霏的脸色冷了下来:“女儿一点也不稀罕身后名!”

“母后甘愿为母族争气是母后的选择,”林蕴霏挑起秀眉,“您何苦将这意念强加至儿臣身上。”

赵皇后伸手轻柔地将她鬓边垂落的发放至耳后,恍若未有听见她的怨言,自顾自道:“嘉和,你幼时不是总同我说,皇宫里沉闷无趣,你想去宫外瞧瞧吗?”

“塞北是荒凉了些,但总比宫中自在得多,”林蕴霏深深地望进她黑白分明的眼,察觉那是一汪生机颓败的幽潭,“母后会为你备好百里红妆,风光出降。”

“母后不肯替我求情,又何必将我宣进宫中!”

“本宫叫你来,是因为听闻了你绝食昏倒的消息,”女人看着她没什么血色的脸,淡淡道,“嘉和,你已经十六岁了,不应该再做这样损人损己的蠢事。此事传出去,你父皇的脸面该往哪里搁?”

尽管这是林蕴霏第二次面临此情此景,她的身子仍旧控制不住地颤抖,并非是因为惧怕,而是感到恶心。

走出和春宫,她对着楹玉有气无力道:“出宫回府吧。”

回府的途中,林蕴霏靠着车厢壁假寐,实际一刻不敢懈怠地琢磨起今后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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