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复记忆中,林蕴霏抓取了一个关键的人物。

思及谢呈此人,一双浅淡如云雾的灰眸立时跃入林蕴霏脑中。

前世林蕴霏与谢呈的交集不算多,却也绝不少。

她不仅在和亲一事上与对方交过锋,此后谢呈作为三皇子林彦身边最得力的军师,在夺嫡之争的暗处与林蕴霏屡次交手。

林蕴霏对谢呈的态度绝非单个字眼可以囊括。

在夺嫡的制胜关头,若非谢呈用“天生异象”给三皇子冠以“天命所归”的名头,非嫡非长的林彦绝无可能登上皇位,那么林蕴霏或许就不会遭遇之后的惨死,按理说,林蕴霏是该怨恨他的。

但俗话说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①”,谢呈并非有意要针对她,还赠予过她八字谶语,正是劝说她迷途知返。

是林蕴霏铁了心要以卵击石,屡屡败坏林彦的计划,引得林彦记恨,最终不得好死,而谢呈在其中不过是个推波助澜的角色。

哪怕抛开这些,林蕴霏还是无法记恨谢呈,只因对方曾在她最狼狈的时刻施以援手。

彼时她陷入林彦的设计,名节被污,被拘禁于公主府内,非圣旨不得外出。

那日与今日一般,外头也下着难闻人声的轰然大雨,林蕴霏在府内饮下不知多少盏烈酒,忽而听见角楼传来的悠长钟响,拢共十声,那是帝王驾崩时才有的典仪。

林蕴霏从没听过那么刺耳且漫长的钟鸣,每一声都似无情刀刃,在她心上剜出一片血淋淋的肉糜。

文惠帝驾崩了。

这个念头仿佛是蚀骨蚊蝇,残忍地萦绕在她的脑际。

那个高坐龙椅的薄情皇帝亲手掐灭了她对慈父的幻想,现在他终于被苍天夺去一身荣华,即将成为泯然黄土,她应该快意大笑的。

但她没有那么做,林蕴霏在不知所起的嗡鸣声中想道,她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挟着一身酒气,她匆匆进了宫。

途中马车的横木不知为何断开,惊惶四散的马匹在宫门前发出嘶哑的吼叫,车内的她被撞得发髻凌乱,不可谓不狼狈至极。

时不待人,林蕴霏当机立断跳下了马车,不顾身后车夫的叫唤,提起裙摆向清宴殿奔去。

斜跳的雨珠旋即打湿了林蕴霏的面容,雨幕在她眼前形成一道隔不断的帘子。

她只能凭直觉往前方那座被大雨吞噬轮廓的殿宇跑去。

一时不察,一颗突起的石子绊得她跌倒在地,膝盖砸在地上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闷响。

手掌划破淌出的血不消眨眼的工夫便被雨水冲刷不见,那股刺痛却让林蕴霏此生难忘。

她踉跄地站起来,滞后地听见身后有马车轰轰阗阗的声响。

林蕴霏撩起空茫的眼,发现那驾牵系白纱的马车在她一旁稳稳停下。

帏子被一只干净如玉似的手挑起,露出里头那人清俊沉静的眉眼。

“嘉和公主,”谢呈垂眸瞧着她凌乱的样子,眼底毫无嫌恶意味,他不轻不重的嗓音盖过雨声,再清晰不过传入林蕴霏耳中,“还请上车吧。”

……

林蕴霏睁开了眼,心下做出了去找谢呈交谈的决定,不单单是为了和亲一事,更是为了长远之计。

前世教训历历在目,林蕴霏深刻领会到早日培养起独属于她的势力该有多么重要。

吃一堑,长一智,她不会再像前世一般用金银供养幕僚,且不说这样招徕的先生一心只为她的孔方兄,光是才华上便参差不齐。

她太需要可用之人,深藏沟壑的谢呈显然是首选。

只是不知晓对方此时是否已经与林彦搭上了关系,林蕴霏不无头疼地想,那么她该用何手段撬起三皇子的墙角。

嘉和公主将自己拘于府内绝食的消息传遍了茶肆酒馆,百姓据此猜想,文惠帝是打算将这位嫡公主送去西撒部落和亲。

两日后,京城最大的酒楼岳彩楼中,一位常来喝闷酒的秀才顶着所有食客的注目,耍起酒疯,高声咏叹“国将不国,竟用嫡出公主去讨好蛮夷部落,简直是举国之耻”。

他慷慨激昂的言论旋即惹来了不少读书人的附和,一时间群情激愤,人们纷纷对素未谋面的公主殿下产生了怜爱之情。

他们口中议论不断的对象,林蕴霏则乘着府内再简朴不过的马车从后门驱出,赶往皇宫西侧的临丰塔。

“殿下,您这样大肆在民间传布质疑圣上的言语,真的好吗?”马车内楹玉绞着手指,忍不住为她操心道,“倘若圣上追本溯源查到您头上,事情岂不是会变得更糟?”

林蕴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道:“横竖事情不会比我前往塞北赴死更差了。”

马车停在临丰塔外,天上飘着细丝似的春雨。

林蕴霏昂首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九层高塔,塔的轮廓隐约被烟雨淡去,塔顶更是难以窥得。

低下发酸的脖颈,林蕴霏将目光落在第一层塔身。

两座佛龛之间,塔的正中,置着一块金漆匾额,上书的“临丰塔”三字遒劲有力之余落笔带着几分飘然,尤其符合此塔的风韵。

林蕴霏听宫人说过,此匾额上的字是先皇御笔,其后还有着一则轶事。

临丰塔建于五十七年前,即大昭开国第六年,由先皇亲自监督落成。

塔内由下至上专供着为开国做出贡献的军民功臣的灵位。

此塔由当时怀从龙之功的庆平大师命名,名为“临丰塔”。

先皇听闻此名后曾问大师缘何要在“丰”字前加上“临”字,大师答道“人世难有完满,能接近丰盛之景已是难得”,先皇当即题下此名。

临丰塔建成后,庆平大师被封为第一任国师,长年居于塔中为大昭军民祈福。

五年前,庆平国师驾鹤仙去,国师之位顺延至他的亲传弟子谢呈。

道听途说永远比不过眼见为实,较之前世头一遭登临时的慌不择路,这一次,林蕴霏心头莫名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也不知晓她来找谢呈的选择是对是错。

因还在落雨,原本该在塔外看守的两位门童分立于门内。

他们身着如出一辙的白衣,虽然年纪不大,却皆是一脸老成。

在看见林蕴霏时,两人面上未显出刻意讨好,其中个子稍高些的那个一板一眼地问:“贵人且请在此稍候上楼,国师与另一位贵人正谈着话。”

林蕴霏颔首道“好”,环顾四周发现无处可坐。

楹玉最是体贴她的心意,替她出言:“你们……”

想起林蕴霏来前交代自己要收敛锋芒的话,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楹玉道:“请问二位,此处可有蒲团?”

那童子才要回话,一人从踏跺上走下来,站定在林蕴霏跟前。

目光从来人黑缎金线钩龙纹样的朝靴上移至他的脸,林蕴霏看见对方嘴角扬起的那抹状似无害的笑,又听见他活络道:“外头都道皇妹在府内哭天喊地,怎么还有空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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