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夷法印加身之时。

筋骨倒错、五内俱焚,七七四十九日,每一刻都像是人的一生那么漫长。

的确……算是痛苦的。

记忆大多模糊了,只记得母亲垂下的手,落在自己脸上的泪,和那一句:“吾儿,你名惜光。”

他被绳索套住脖颈,牲口一般拖着向前,无数的视线投聚过来,厌恶的、畏惧的、蔑视的,他只是瞪着空洞的眼睛,任紫宸宫昂贵的紫檀屋椽,在他脸上流转过一道又一道的阴影。

明明灭灭、光影婆娑。

这是一间被鲜血浸透了的宫殿,每一寸土壤中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他被一路拖到偏殿的传送法阵中,父亲和兄长躲在角落里,对着他大声喊“妖怪”,监正的黑袍掠过地面,遮住了他的脸。

当时只觉得愤恨和茫然,现在回想起来,十分可笑。

自己这样的妖怪,明明是被他们造出来的,既然如此,又为何会害怕?

母亲死后,他难以自控,被送往皋涂山,由大昭寺住持亲手施加了镇魔法印。

过程记不太清了。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似乎痛极了,想要哭,干涸的眼眶却流不下任何的泪来,最后甚至卑微到求饶,说了些“求求你”、“我不要”之类的蠢话,自然也没有人会去听。

耳边一直有人絮絮念着经,像是群蜂振翅,全是杂乱无章的混响,监正从始至终,一直站在那里,冷静地旁观他受刑。

不必再自欺欺人,认为他们是在拯救自己,他本就是要被镇压的邪魔,只等着合适的时间,引颈伏诛而已。

白惜光再次轻声重复:“把苻见生还给我。”

他抬起手腕,将鼻尖埋进腕间束着的布带里,深深地嗅闻。

原本清甜的气息若有似无,稀薄许多,近乎不存在。

也许本就不存在。

不够、还不够、怎么都不够!

身体深处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世间的一切都在向其中塌陷,无法言说的焦躁如野火燎原。

守空喃喃道:“你疯了。”

“我很清醒。”白惜光转过头,雾气在他的眼眶中飘动,当中一点极暗的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透过他的躯壳,向此世窥探。

他的脚下,是成山成谷的瓦砾,上百年来的葬地,变为一片废墟。

守空被他从地下硬生生地拖出来,全身上下伸出无数灰白的肉质触须,有些连着地面,有些已经断裂,全部在痉挛似的颤抖。

大昭寺行事偏激,崇尚苦修,走的是即身成佛的路。

所谓即身佛,求的是摒除一切尘世yu望,以肉身入定,即使在大昭寺中,也只有修行数十年,已达圆满境的僧人,才能施行。

首先要被埋入土中,只留头脸在外,靠树皮和树木坚果续命,诵经冥想,所谓“木食涤清”,如此数年,再被彻底封入地下,以竹筒通气,摇铃诵经,直至绝息,而后天人合一,不老不死,功法大成。

看守空的样子,显然已在地下埋了许久。

而整个北婺原、皋涂山下、玄都道中,这样的即身菩萨,不知还有多少。

“这里是有什么特别的么?”

血迹蜿蜒,白惜光拖着守空,缓缓向前。

日头西斜,暮色四合,远山城郭影影憧憧,黄昏的光线给一切都涂抹上陈旧的暗影,夕阳沉沉挂在天际,如同死了一般停滞不动。

不远处,白瓦城的炉窑已经遥遥可见。

七八丈高,弧顶、半圆,其中火光明灭,像是一只大大瞪开的眼睛。

炉窑前是土场和坯场,不少人在走来走去,辛苦地劳作。

制作白瓦的土坯来自坟场,死去的老人,骨肉化作尘土,选泥、拉坯、成型、烧窑,最终再次变为其他老人的墓穴。

守空不言,白惜光不以为意,自言自语:“让我想想,这里一定很特别。”

大昭寺的即身佛修行一道,灵力耗费巨大,而今灵气本就稀薄,几条成型的灵脉,都在南华、曲氏、崔家手中,他们只能去找旧日的灵道。

而这片白瓦成坟,显然是自古既有的习俗。

“这片地下,应该有条介乎生死之间的旧日灵脉。”白惜光说,“我们只是不慎闯入的过客。”

是了,即使神通广大如监天司,也是才派出勾镰通告自己,大昭寺不可能更快。

他们误入此地,惊动了原本就在这里的某种存在。

他问:“这里有什么?”

守空一声不吭。

白惜光阴沉地开口:“嗯,随你。”

他的指尖按上守空残破不堪的天灵盖,黑气丝丝缕缕从他身上弥漫伸展开来,钻入守空的头脑之中,如同无数条细小的虫子,在他的皮肤下起起伏伏。

那只扭曲的嘴唇痉挛着喊起来:“你……竟敢……搜魂禁术!”

“搜便搜了,”白惜光淡然道,“你奈我何?”

灰白触须骤然炸起,近乎濒死般地抖动,数十年修出的不死金身,被飞快撬开、瓦解,变得粉碎。

众僧相连,这一瞬间,缺月岭梵钟震响,尖啸和嘶吼几乎要掀翻半座山头!

明水夜陈、金石宣昭。

残阳远山之下,黑衣的律僧自山门中鱼贯而出,恰如一条杀气腾腾的河水,汇入尘世之中。

北婺原层层深土之下,大地开始剧烈地晃动,原本连着死魂的灰白触须倏然伸展、又倏然萎缩,地面层层开裂,露出深不见底的巨大缝隙,见生放下没有任何回应的传音符,一把拉住站立不稳的文弃儒。

“兰姨!”他大喊着,用桃枝剑支撑住身体,一步步向她靠近,“你能听到我吗,兰姨!”

兰姨显然是听不到的。

她吞吃了太多的死魂,身躯膨胀为不可思议的巨大,几乎像一座山,臃肿、高大、鼓鼓囊囊、她挪开步子,每一次落脚都沉重得让大地摇晃。

“……不能死!”

“……女儿!”

“……俺的女儿啊!!”

她用大手揽过地上的死魂,直接塞进嘴里。

越来越多的灰白触须断裂、像是无数植物的根茎,被杀死、被强迫着脱离。

天空裂开了一道口子。

在守空的痛苦中,在兰姨的吞噬里,被即身佛侵染、占据的奈河,早已死去的奈河,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崩裂开来。

强大的引力从天空传来,拽着他们向现世坠落。

“救命啊——”

文弃儒的喊叫一出口便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他死死抓着见生的手臂,眼睛也不敢睁,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啸,分不清上下左右,整个人像是一片被狂风卷上天空的树叶,身不由己,要被吹向不知名的地方去。

“天塌了……”

“天要塌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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