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滔滔的水声。

温柔平和、绵延不绝,轻轻拍打在白瓦之上,溅起小小的浪花。

他四肢蜷缩、眼睛紧闭,仿佛变成了小小的婴儿,刚刚降临世间,怯弱又无助,躺在白瓦做成的大罐中,漂浮在名为奈河的水上。

奈河是界河,自昆仑起,过建木,经周山,东流入海,最终汇入从极之渊。

间隔此世与彼世,无为无有之河。

一切的情感和yu望都会在奈河之水中溶解、消弭,化为生生不息的轮回。

婴儿展开胖乎乎的手指,懒懒伸个懒腰。

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脸庞圆润、眉眼秀致,嫣红的嘴唇如同最娇嫩的花瓣。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颜色。

雪一般的肌肤,雪一般的头发,雪一般的眉毛和睫毛。

几乎要和白瓦融为一体。

他躺在那里,精致得不似活人,若不是小小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简直像是玉石塑成的雕像。

身下一震,他藏身的白瓦罐被人用手捧了起来。

“……是了。”

“这个……可以……,也就……能……感应……”

许多人在他身边嘈杂地交谈,孩子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好梦正酣。

一只大手伸过来,托住孩子的肩颈,将他抱了出来。

那是一个宽大的怀抱,却比瓦罐中更寒冷。

“建木认主。”有人开口,声音低哑,带着不容违逆的沉定,“就是他。”

话语和响动终于惊醒了孩子。

他眉头皱起,长而密的睫毛抖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回去。”

又是那个声音。

“回去!”

声音变得严厉。

还是那个盘坐在虚无之中的白色身影,雪白的长发、雪白的衣衫,无数漆黑的影子盘绕在他的身边,蠢蠢欲动,有些已经缠了上去。

“呼——呼呼——”

见生急促地喘息,从近乎溺水般的窒息中清醒过来。

没有水,没有人,没有那道白影,什么也没有。

他跌坐在粗糙的沙砾之上,周围有许多圆润的、大小不一的石头,四周一片昏黄,是那种暮色渐起、夜色未临的时候,将落未落的夕阳,残存的一点点光。

许多黑影佝偻着,在周围沉默地走来走去。

见生起身,环顾四周,借着黯淡的光线,他终于认出了身处何处——

这是一条巨大的,已经干涸的河床,宽阔、浩大、他正站在河床的正中央,勉强能看到岸边水流冲刷的痕迹。

而他以为的沙砾,其实是无数的碎瓦,白色的,脆而薄,踩上去会发出“喀拉喀拉”的轻响。

跌落前看到的景象,还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见生攥紧了桃枝剑,几个深呼吸之后,又缓缓松开。

不必在意。

那些都是莫须有的画面,甚至可能是诡诈和欺骗,不必在意。

他反复在心底念了几遍,才迈开脚,向前走去。

其实无所谓前和后,这里四野茫茫,景象都是一样,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像是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黄昏。

他小心走过那些黑影。

细看去是一个个苍老的人影,眼眶凹陷得如同两个黑洞,皮肉松垮地垂下,手脚都如同细瘦的枯枝,空洞又茫然地四处游荡,时不时俯下身,用手去抓地上的碎瓦,塞进嘴里。

“饿……”

“饿啊……”

喃喃地,不知所谓地低语,如同行尸,没有任何生而为人的思绪和情感。

抬脚时,有无数细小的“线”与地面相连。

见生屏住呼吸,凑得近了点去看。

像是植物的菌丝,灰白色,不住地颤动着,将这些黑影与整个大地连为一体。

虽然有些可怕,但是似乎没有攻击性。

见生退开几步,继续向前。

无论刚才看到的是什么,一时半会都难以找到答案,索性不去管,先去找兰姨和文弃儒,再想办法离开这里。

还有瞎子……

他抿紧嘴唇,抛开无用的杂乱念头,尽量不去惊扰那些黑影,开始寻找另外两人的踪迹。

第一个找到的是文弃儒。

其实没用多久,因为他就趴在见生出发的不远处,脸朝着地,面目狰狞,右手疯狂在地上写写画画,手指被瓦片边缘割伤,满地都是血。

见生小心上前,小声唤他:“文兄、文兄?”

“我是天下第一人、我是天下第一人、我是天下第一人……”

文弃儒喃喃自语,恍若未闻。

见生凑上前,只见血迹斑驳,竟然连读成句:

“子夜荧荧,灯昏欲蕊。”

“萧斋瑟瑟,案冷疑冰。”

“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

见生:“……”

这是得有多大的怨气啊!

他咬破手指,在旁边蹲下,续上后半句:

“惊霜寒雀,抱树无温。”

“吊月秋虫,偎栏自热。”

文弃儒的手指渐渐停下来,他看着见生用血写出的文字,怔怔地说:“小生心有大志,并非一事无成。”

不在庙堂,不贪孔方,只想观松落秋萤之火,成万世不绝之书。

见生看他表情有所变化,温声劝道:“青林黑塞,自有千秋,有趣的事还有许多,我们一起去看看?”

文弃儒愣愣“嗯”着,爬了起来。

两人继续向前,光线映不出他们的影子,像是行走在看不见的水上。

见生想起那个老人的话。

“我们和你一样,都是无。”

自己明明生在河东道,有名有姓,有父有母,怎么会和北婺原上这些……一样?

我真的是苻见生么?

如果我真的是河东道聊城中的普通少年,如何会不死,如何能复生?所谓建木精魄、五蕴清气,又是什么?

他下意识地想去问瞎子,紧接着就意识到,他不在。

而且,在跌落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又是什么?

“奈河是一面镜子,他们只是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所以之前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宿命么?

见生咬紧下唇。

不行、不愿、不能够。

他不认。

无论那是欺骗的幻象,还是真正的命运,他都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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