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身边的奉墨下午过来谢明裳的院子,送来小半罐甜渍乌梅。

谢明裳尝了一颗,差点酸倒满口白牙。

“我知道了,肯定是大嫂留下的。这么酸……可酸死我了。”她含着屋里最后一颗蜜饯,唤来兰夏:

“你替我跑趟东苑,跟二房要一罐蜜渍杨桃片来。家里的蜜饯十之七八送去瑄哥儿房里,好好的男孩儿吃成个胖墩,不差他几颗蜜饯。”

兰夏干脆地应下,转身要出门时被鹿鸣叫住。

鹿鸣有顾虑:“往日讨要倒不妨碍。但最近二房为了瑄哥儿的事闹得厉害,怕二夫人不给。”

兰夏嘟囔:“禁军围门看不见么?能送出去的小娘子不送,不能送的小郎君拼命要往外送。”

“好了,都少说两句。”谢明裳拦住话头。

“又不讨要什么稀罕物件。一罐蜜饯罢了,讨得来就讨,讨不来算了。”

*

兰夏提个空罐子出去,过大半个时辰才回来。

乍晴时雨的暮春天气,兰夏硬生生出了一头一脸的热汗,瘫坐在内室扇了半天扇子。

“这趟蜜饯讨得折腾!奴过去东苑时,里头正吵得鸡飞狗跳,五娘坐廊子里哭得要死要活的,也不知为什么事。奴见不着二夫人。问了一圈,没人搭理。”

东苑没个安宁地界,屋里屋外都在哭,瑄哥儿扯着嗓子又哭又喊,没人理睬兰夏。

她等得受不了,打算自己去东苑小厨房翻找蜜饯。翻找到半途时——五娘谢玉翘居然捧着蜜饯罐子过来了。

“娘子尝尝?”兰夏把蜜渍杨桃片的罐盖打开,捞起几片杨桃送去床边。

一封信也同时递呈过来。

谢明裳诧异地捏着信封。信封开口处被人用蜡仔细封住,封皮上的字迹显然是五娘自己的清丽笔迹,用词谦恭,写道:

“广陵王妃亲启。”

“她这要做什么?”

“五娘子说她思来想去好几日,已想定了。她身边无可用之人,劳烦娘子帮忙递去广陵王府。”

谢明裳什么也没说,把书信扔去枕头下面。

只吃了小半片杨桃片就扔回碗里,迭声唤茶:“太甜了。甜得齁嗓子。”

鹿鸣捧着一盏热腾腾的汤水进屋。

捧来的却不是清亮的茶汤,而是浓酽乌黑的药汤。

“正好到了喝药的时辰。娘子,就着蜜渍杨桃片,把药喝了罢。”

谢明裳捧过乌黑药汤。一口口抿药时,眼睛望着窗外草木繁盛春光。

“这日子不是我想过的。”

鹿鸣轻声说:“娘子好好养病。等病好了,日子自然好转起来了。”

谢明裳把齁甜的杨桃片含在舌下:“是么。”

兰夏边收拾蜜饯边安慰说:“娘子莫担忧。无论什么情况,我们总陪着娘子的。”

齁甜蜜饯和浓黑药汁的滋味交织,在舌尖滚了几滚。谢明裳笑了下,抬手捏了捏兰夏的脸。

——

这天入夜后,谢明裳迷迷糊糊一觉睡醒,察觉屋里亮了灯。

有个人影在床边坐着。灯下的身影如山。

谢明裳掀开纱帐,唤道:“爹爹。”

谢崇山坐着不言语时气势威慑惊人,见她醒了,神色间居然带出几分紧张:“莫叫你娘知道我这么晚来看你。深夜适合谈事,你我父女安静说几句。”

鹿鸣捧来披风,披在谢明裳肩头。

她夜晚打散了发髻,乌发垂散在洁白脸颊边,人仿佛又年少了几岁。

谢崇山打量着女儿,目光渐渐柔和,替她把额前一缕碎发捋了捋:“一晃长这么大了。”

“为父有些后悔,不该把你带入京城。”

“关外戈壁半年沙尘风暴、半年落雪的鬼天气,没耽搁你好好地长大。结果来京城的头一个月,碰着三伏闷热天气,家里行囊还没安置好,你就水土不服病了一场。”

或许深夜人静的缘故,谢崇山神色带出几分伤感。谢明裳却不以为然。

“朝廷调爹爹全家回京,说得好像我可以留在关外似的。”

“而且关外山地那些年,小时候的印象还清晰,越长大后越模糊,似乎有段日子一直在生病?我娘说险些烧坏了脑子。反倒是京城这五年印象更深些。”

谢崇山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沉默着继续捋女儿的头发。谢明裳“嘶”了声,从蒲扇大的手掌里扯回发疼的发尾:

“爹爹,别乱想,谢家人不怕事。爹爹深夜来找我,可是退婚的事准备好了?三十二抬箱笼原封未动,归还给杜家吧。”

谢崇山的胸膛起伏几下。谢明裳的直觉精准得惊人。

谢崇山深吸口气:“你哥哥也如此催促。但老夫最近想着,留下婚约,于你多条退路。和杜家断绝瓜葛……你又是谢家女儿了。你在宫里落了宫籍的。万一这两天圣旨下来,留在谢家,怕你两边不靠。”

谢明裳在灯下注视着父亲斑白的发鬓。

父亲健壮骁勇,向来比同龄人显年轻,五年前入京时还满头黑发。

谢家围门仅仅半个月,夜不能寐,发髻零零星星的白斑明显多了许多。

父亲怕了。

谢明裳靠在床头,眼神明澈而平静地望着父亲:“女儿不后悔退杜家的婚。”

“比起两边不靠,女儿更怕的是:生不能留在谢家,死后却要葬去杜家坟里。”

谢崇山沉默着坐在床边。侧影如山岩般不动。

良久,他长吐出胸中一口郁气,沉声道:

“说得好。是我谢家养出的女儿。退婚事交给家里,你休息罢。好好睡一觉,事便过了。”

再没有劝一个字,起身离去。

谢明裳目送父亲的背影离开。

谢崇山人已走到门边,脚跨过门槛时却突然想起一桩事来,登时停步,不放心地回头叮嘱。

“今天河间王言语间提起你。这厮有狂躁之症,发作起来癫狂伤人。我听老常说,他入京不到半个月就发狂伤了广陵王。你当心,下次若再撞到当面,离他远些。”

说完大步出门去。

谢明裳听到最后倒笑了。

“癫狂伤人?伤了广陵王?”

这可是今天第一个令人愉悦的消息。

她回想了半日,依稀记得河间王浓眉星目,英武里带贵气的姿态。癫狂起来什么模样?

“人不可貌相。”她自语地感慨说。

父亲谢崇山临走前的话,暗示退婚事定在今夜。谢明裳也睡不着了,把兰夏和鹿鸣叫进内室。

兰夏和鹿鸣慌得很。

“别满屋转悠了。兰夏,去两边侧门看看,杜家的三十二抬定亲箱笼抬出去了没有。从哪边侧门出。”

兰夏飞奔出去。

谢明裳把五娘写给广陵王妃的书信从枕头下摸出,放在手里捏了捏,若有所思问起:

“说起来,五娘多久没出门了?”

鹿鸣一怔。“没细计较……但五娘不常出门的。”

“人不常出门,整日关家里不是哭便是挨骂,怎能不钻牛角尖。”

谢明裳把五娘的信塞回枕头下,打开私房匣子取出两枚二十两金锭,沉甸甸地放入荷包里,附耳叮嘱鹿鸣几句。

鹿鸣有些不安:“当真要包酒楼一整天的阁子?娘子上次去时,不少眼睛盯着。”

“事做干净些,不露破绽即可。”

谢明裳在灯下思量。

“趁今夜退亲,我们也做点事。” 她仔细想了一回:

“城北御街边的梨花酒楼,包个临街的二楼阁子。捡梨花开得最盛的雅阁子包下。”

带五娘去酒楼阁子,摆一桌席面好酒,赏整日的京城繁华盛景,日出日落,再顺带观赏路过御街的形形色色的人物。

家里待太久,容易忘了外头自由自在的好处。

“我想把上次送走嫂嫂的地方指给五娘,让她看一看。”

鹿鸣这几天见多了她病恹恹的姿态,反倒心下大安,脸上也显露出笑意,“娘子有主意就好。”

兰夏很快急奔回来,气喘吁吁道看清楚了,禁军包围漏了个口子,箱笼从西侧门出。

大郎君的岳家派人在门外接箱笼,耿老虎领八个护院同去。

“鹿鸣换身小厮衣裳,跟着耿叔出门。我去打声招呼,让耿叔亲自陪你去。”

*

这一夜始终过得不大安稳。

谢明裳半梦半醒间,感觉屋里有人走动,眼皮却睁不开,含糊道:

“荔枝……春荔枝,三年开花,五年结果……”

谢夫人忍俊不禁,轻手轻脚把纱帐拉拢,遮住灯光:“还说梦话呢。再睡会儿。”

脚步无声无息地走去外间。

外间很快响起了低低的对话声。

“她还在睡。杜家情况如何,你先和我说。”

随即响起谢琅的声音。

谢明裳迷迷糊糊听了几句,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意识到,阿兄昨夜还是冒险亲自出门了。

她瞬间清醒过来,靠着床头撑坐起身。

名义上是谢琅的岳父刘家代谢家退婚。昨夜三十二抬箱笼先悄悄抬去刘家,再从刘家送去杜家。

“岳丈担心杜家闭门不见,叮嘱孩儿说,事态若不对,箱笼扔在门外,由刘家人看管,隔天叫岳母过去寻杜家主母。”

不想杜家的大门却于深夜敞开着。

刘家人去时,杜家的家主带着嫡长子,两人正衣冠整齐地站在敞开的大门前,似在等候贵客。

机不可失,刘家大管事即刻上前交涉,替谢家退婚,当面交割礼单。

谢琅站在门外,注视着杜家二郎杜幼清被父亲招来,面色苍白地站在庭院里。

刘家健仆当场打开箱笼,清点礼单无误,把定亲当日送去谢家的三十二抬箱笼原样抬回杜家。

“此事说来也巧。就在儿子来回奔走的中途,不知哪家贵人给杜家递去一份名帖,说要拜访。杜家即刻敞开正门迎接。杜家父子大晚上地站在门外喝了半夜的风,贵客却未去。倒叫儿子赶上,当面把婚事退了。”

“昨晚明珠儿的退婚事在刘家见证下办得顺利。以后谢家和杜家再无关系。”

谢夫人从头到尾听完,心口憋着的一股气才松懈,喃喃念句佛,祝祷道:

“希望霉运从此跟随杜家而去,谢家否极泰来。”

谢明裳没忍住笑了下。

外间的谢琅道: “母亲回吧。我陪陪小妹。”

母亲还在叮嘱他:“你妹子梦里惦记着吃荔枝。叫老常帮忙弄一筐来?”

谢明裳抬高嗓音喊不必:

“早不记得了。梦里的话,娘也较真。”

等谢夫人走远后,谢琅进来内室坐下,和谢明裳说:“昨夜杜二郎失魂落魄,给你写了封信,被母亲收去了。”

谢明裳冷淡地哦了声:“收去便收去吧。”

“他昨夜看见了我。神色激动地奔近前,说这些天他依旧为你奔走。又说你赠他的春荔枝核,他栽种在书房前,日日浇水,精心养护,很快就会发芽,质问你为何转脸绝情。明珠儿……你当真送了他春荔枝?”

“送了。”

谢明裳嫌弃说:“荔枝核没能打死他,便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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