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绮怀吕锐来到昨日的事发地时,便见到琅月薛檀等在那里,应该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没有多余的寒暄,几人一会合,就说起昨天的那个古怪男人。
“昨夜我们想了想,虽然他身上既无魔气,也无妖气,但举止怪异并非作伪。”薛檀道,“也许还有一个可能……”
“薛道友这时候就别卖关子了,什么可能?”卫绮怀催了催他,又寻思道,“莫非是他生病了?嗯,对外界刺激没什么反应,确实很像一些严重的心理疾病。”
“也许是天生的怪人。”吕锐的假设倒是很宽容,“只是性情孤僻而已。”
“……你们的猜测倒也不是不无可能。”薛檀苦兮兮地找补,“但其实我们想的是另一个。”
卫绮怀:“什么?”
“傀儡。”琅月揭开谜底,“傀儡虽然丧失心智,但只要它尚未被催动,我们便无法在其身上找到灵力的痕迹。”
吕锐一想也是,“是,若无偃师驱使,傀儡无异于一具行尸——不过,恐怕只有手段高明的傀儡师才能制作出如此栩栩如生的傀儡,使其不腐。”
“可那个男人只是一介平民,为何会被制成傀儡?”卫绮怀百思不得其解,“驱策傀儡的成本不低,高明的偃师向来驱使妖异或是人修才是,即便他与小麻子的爹生了过节,杀了还不足以泄愤吗?制成傀儡,简直是吃力不讨好的做法。”
“稍安勿躁,还没确定人家就是傀儡呢,这只是一个猜测。”薛檀劝道,“我们试探一下就是了。”
“怎么试探?只能凑近一点儿看看人家身上有没有针脚细密的缝痕了吧?况且也不是所有的傀儡都是悬丝傀儡。那些关节处不埋线的,想要辨认出来更麻烦,只能仔细注意着尸斑尸臭……但是一个从外面看上去活生生的男人站在那儿,咱们就这么凑上前去看人家,实在太、太怪了。”卫绮怀想了想对方和自己大眼瞪小眼那个画面,顿时如坐针毡,“谁去?”
吕锐:“若是没人的话,我——”
卫绮怀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移向薛檀。
薛檀:“?”
“琅月你看——”
他可怜巴巴地转向琅月,希望得到一个公正的批判,转头却见琅月也回他以注视。
这下如坐针毡的是他了。
“琅月?怎么,你也想要我去吗?”
“你目力好。”琅月姑娘顶着那张看上去永远也不会开玩笑的脸,一本正经道,“而且跑得也快。”
薛檀闭目昂首道:“好,既然琅月姑娘对我如此信任,那我自当不负所望——”
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他。
“几位贵人!”
那个十岁的孩子打开门,扬声喊道,“你们又来啦,进来坐!”
吕锐板着脸走过去,很严肃地问道:“我们昨日不是托王姨告诫你,不要在家里大人不在家的时候,贸然给陌生人开门吗?难道她没有转达?”
“说了。”小麻子看了看她,又转头看了看院子,“可我爹在家呀!”
有戏。
“是个试探他的好机会。”卫绮怀低声道。
吕锐还有些犹豫,“那令尊可愿意让我们进门?”
“愿意呀,你们是王姨请来的贵人。”小孩子笑嘻嘻道,“王姨说了,遇见这样的贵人就要请进来。你们进来坐呀!”
盛情难却,机不可失。
卫绮怀抬脚迈进院中,一进门就看见昨日见到的那个男人正躺在树下……乘凉。
一大清早就乘凉?这是乘凉的时候吗?
既不做工,也不务农,他是以什么为生计的?
不……微微酒气萦绕鼻端,他看上去更像是酗酒之后倒地一睡,现在还没醒。
好机会!
她转头向薛檀琅月示意。
琅月抬手杵了杵薛檀。
薛檀不情愿地移步过去,在距离那人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停下了。
他盯了一会儿,随后摇了摇头,意思是——“不是”。
卫绮怀也小心翼翼地上前几步,瞄了几眼。
确实不是。
好吧,不是傀儡——最起码不是用尸体制成的傀儡。
——又失去了一个可能性。
卫绮怀环顾一周,发现那孩子正坐在桌前用竹篾编东西,一个竹篮的最后一步就快完成了。
他动作熟练,桌下已经堆了几个成品,看着不像是一时兴起的手工,更像是……流水线一般的生产。
吕锐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当然,仗着人家年龄小,家里大人又醉得不省人事,几个人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孩子家里乱看,实在令她汗颜到不得不去看点别的什么转移注意力。
吕锐刚要开口对小孩子说些什么,就见他数了数篮子,从凳子上起身,把已经完成的作品拖到一个大筐里,然后奋力背起这个大筐。
“等等,你要出门?”吕锐看了看天色,“可是又要下雨了!”
“……好吧。”小麻子扁扁嘴,从角落堆积的杂物里摸出一顶斗笠,很不情愿地戴上了。
“几位贵人,我先走啦。”他扬扬手,算是要告别。
薛檀疑道:“你去做什么?”
“这个!”
孩子转过身去,给她展示自己大大的竹筐,像是蜗牛夸耀着自己重重的壳。
唯一和蜗牛不同的是,他的壳里装的不只有自己——
“把这些篮子交给李叔,就有钱给爹打酒了!”
……很好,现在卫绮怀知道王姨为什么举报这家有人闹鬼了。
换她她也举报。
吕锐忍不住瞥了那醉汉一眼,又看向小麻子,语气逐渐严肃起来,“你爹就是这么待你的?”
“贵人,怎么了?”乌溜溜的眼珠倒映着她的身影,但他只这样认真看她,并不能理解她的义愤。
薛檀的声调也不自觉高了起来,“他在这儿睡大觉,你却去做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琅月出声喊住他们,“你我对一个孩子质问这些又有何用——先让他去做工吧,别耽误了他发的工钱。”
大人们的质疑终于在孩子的心中荡起微微涟漪。
他意识到这群大人是在担忧他的处境。
可他的处境没什么可担忧的呀。
“我爹不好?哪里不好了?”小麻子睁圆了眼睛,不明白他们何以发出如此质疑,可这样的质疑对他而言无疑是个并不友好的信号,于是他据理力争,“他们的爹也是这样的。”
卫绮怀:“‘他们’又是谁?”
“东街的小范妹妹,铁铺的栗子哥,还有赵家那个……大家的爹都是这样的,有的比我爹还差。哦,对了,小雀儿没爹。”小麻子本来还兴致高昂,直到说到最后一个人,他才垂下了头,似乎有些同情地叹气,“她才叫可怜呢。”
嚯。
卫绮怀忍不住在心里喝了个倒彩。
瞧瞧,整条街共用一个爹,你们这地方不闹鬼谁闹鬼。
更好笑的是,这头几个人义愤填膺了半天,那头人家照样心安理得地睡着大觉。
“这件事……”吕锐揉了揉跳动不已的太阳穴,也抑制住想要动手解决的冲动,今天打定主意要多管这件闲事。
只是这件闲事从何管起?
首先得找这个孩子熟悉且信任的大人——毫不作为的父亲显然无法指望,但好在隔壁有一个还算热心的邻居阿姨。
不过,看样子这孩子被父亲逼着谋生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王姨会不知道吗。
虽然吕锐对此并不抱有太大希望,但还是问道:“你隔壁的王姨知道你爹这般面目吗?她若是不知道,我认为有必要和她讲清……”
“啊呀,对了。”她的话不知搭上了对方哪个跳跃的思路——孩子还在思考着方才的问题,便从小雀儿说到王姨。
这一次他连眉毛都耷拉下来了,“王姨也是个可怜人。”
卫绮怀友情提示:“你王姨年纪不小了,没有父亲也算是在常理之中。”
小麻子摇摇头,说的是另外的事,“吴叔以前对她不好。”
吴叔?
这谁?
卫绮怀回忆了片刻,稍微找回了点儿印象。
昨日王姨送他们离开时,确实有个男人就站在她家檐下,面对这么多人,什么话也没说就转头进屋了。要不是王姨喊了他一声老吴,卫绮怀都不一定能把吴叔这个称呼对得上这号人。
只是那时她还以为他只是个不喜欢生人,现在小麻子这么一说,也可能是对方压根就对王姨不闻不问,更不是个好丈夫?
只是再怎么看,有经济能力的王姨也比一个十岁就要赡养酗酒父亲的孩子的境况要好得多吧?
这倒霉孩子,自己都过得这样了,还有闲心担心大人。
卫绮怀笑着叹气,“能有多不好,有你不好吗?”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挖苦,可孩子却当了真,登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舌头也顺溜了起来,“他还打王姨呢,我以前见过好多次!人家都说他是老实人!可老实人会打人吗?”
卫绮怀的笑容彻底收起来了。
“你说他以前待她不好。”琅月敏锐地抓住了细节,“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吴叔还好……”小麻子被这么一问,神色有些迟疑,显然是纠结如何开口,“只是,只是——”
吕锐禁不住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他以前病得厉害。”孩子脸上有些天真的困惑,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质疑自己,“应该早已经死了才对呀。”
“死了的人,是这样的吗?做个好人?”他发自内心地疑惑道,“可他死就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
卫绮怀爬上墙头。
农人的土墙对修士来说毫无难度,只是需要小心着攀在上面的丝瓜藤。
王姨的家就在这座墙的后面。
而她那个沉默寡言的丈夫此刻也正在家中。
夫妻两人正围着一个小方桌,面对面剥着豆子,除了细碎的、豆荚落地的声音传出来,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幅画面与寻常夫妻无异。
相传孩子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他会是鬼吗?
“卫道友?”大约是因为卫绮怀站的矮墙实在太矮了,矮到格外凸显了她的身影,以至于任何人一抬头,就能毫无阻碍地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以至于吕锐不得不用传音喊她,唯恐引起邻居对修士的行事风格产生某些不必要的误会。
卫绮怀对她摇了摇头。
那人身上,没有鬼气。
卫绮怀定睛看了又看,连各种法宝都拿出来试了一轮,可就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该不会是孩子记错了,或者误会了什么吧?
毕竟小麻子的年纪也小,而“家暴丈夫死而复生之后洗心革面从头做人”这番话的逻辑也不值得推敲——当人的时候尚且不能善待自己的妻子,做鬼难道就能了?
倒还不如好好做鬼呢。
怎么看,事情的真相都很可能是“丧夫之后王姨再婚,怕小孩子无法接受身边人死亡的概念,才把她的丈夫打扮得和前任一样,用以告诉孩子,她的丈夫还是吴叔”这种善意的谎言。
或者她的两任丈夫恰好都姓吴,而小孩子记岔了。
实在不行,那个病死鬼被谁一不小心救回来,只是身上留了后遗症,没力气再对妻子动粗……也说不定。
卫绮怀跳下来,避着小麻子,告诉三人这也许是一场误会。
吕锐捏了捏眉心,“我们还是找王姨说一说这孩子的事吧。”
左转,王姨家。
“几位仙师,”好客的妇人拿了两碟煮好的豆子,洒上盐招待四人,她不自觉地搓着因为煮豆时沾染热气而发红的粗糙双手,脸色也有些发红,“我们小门小户的没什么好东西能犒劳几位……”
“我们没能为您除去什么邪祟,”薛檀比她更惭愧,把两碟豆子推回去,苦笑道,“哪里敢要您的犒劳。”
王姨的眼睛有些黯淡,但面上还是扬起勉强的笑容,“那、那也没什么……仙师愿意来,已经是……”
她的声音渐渐沉没在背后的噪音里。
吕锐的目光下意识移向她的丈夫。
那个人正在檐下劈柴。
咔,咔。
噪声很大,效率很高,不一会儿便劈完了老木头。
这一捆柴估计是为了晚饭准备的。
琅月没有白费时间,单刀直入,“我们此次来,是想与您说一说隔壁那孩子的爹——”
她的话并未说完,但是她难得地顿住了,欲言又止。
因为蒸腾的热气使对方无意识地挽起了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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