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饼?

越知初也陷入了回忆。

她第一次见到江遇……

那真的是个意外。

那时她早已被越德仁送到沧州的信德庵,一直跟着了生尼师长大。

信德庵不大,庵里的佛堂也只供奉着一尊佛像,那佛像年代久远,早已失去华丽的金身。

因此信德庵的香火一直不旺。

沧州的百姓更愿意去名气更大、寺院更气派、供奉着数尊金身佛像的大兴寺求拜。

信德庵的姑子们,便时常被了生尼师派出去化缘。

越知初还记得,了生尼师说,化缘既是为了化些斋饭果腹,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心中有佛,便要广见众生。

结善缘,悟善果。

她当时并不是庵中修行的姑子,但既然被越家送了去,便也得跟着庵中的规矩修行。

了生尼师对她很是喜欢,总说她与佛有缘。因此对她的要求,也和庵里其他姑子们是一样的。

甚至更严格。

甘县……

那是江遇的故乡。

也是越知初第一次外出修行的途经之处。

那时她才八岁。

了生尼师的说法是,她虽年纪尚幼,却有天人之姿,可以下山历练了。

便派了庵里另外一位师姐,带着越知初外出了。

至于越家一直跟着越知初的那位奶娘,由于年岁大了身子不好,越知初便执意留她在信德庵好好将养。

虽然越知初并不知道,了生尼师如何看出她有“天人之姿”,但她自己知道,带着记忆反复重生多次,她当然和寻常孩童截然不同。

她懂事早、看得透、想法多,并不是她天资聪颖有慧根,只不过因为,她的灵魂本就早非孩童。

但她尊称了生尼师一句“师太”,哪怕因着对方将她养大的恩情,也打算暂且听从她的安排。

毕竟,每一世重生,她都也需要一点时间,来了解如今的世道。

每次一死就是十二年,天下总是会变的。

路过甘县的时候,原本她们也打算和往常一般,寻几户人家,化一些简单的斋食,便继续赶路。

可刚抵达甘县,越知初和师姐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甘县刚刚经历了一场水患。

甘县地势沿江,又交通阻塞,通商艰难,甘县居民通常只能依赖农耕维生。

江边水患频发,听说这样的灾害,每隔几年,便会发作一次。

大水几乎冲毁了所有的农田,也冲垮了百姓们简陋的草屋木屋。

偶有几户瓦得起砖房的人家,那砖瓦房屋也被冲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天灾残酷,向来如此。

于是越知初和师姐目之所及,尽是在屋瓦残骸中痛哭惨叫的人,或是已经被大水泡得肿胀腐臭的尸体。

可那时的越知初,虽然外表只是个八岁孩童,心智却实实在在是个活了几百年的老人了。

她满心疑惑,甘县水患如此严重,朝廷为何迟迟无所作为?

她和师姐见到的那些惨象,难道真的只因纯粹的天灾?

——因为,她见到路边幸存的百姓,纵然没有被水患夺走性命,一个个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模样,也全然不似只被水患所困。

他们的样子,乍一看便知,从来没吃饱过。

越知初当时,随身带着从上一个县化来的笼饼,那是师姐非要让给她的。

师姐硬是说,修行之人,有粮充饥即可,无需吃饱。但越知初不同,她还是个孩子,不宜过度挨饿。

于是越知初便悄悄将那个笼饼藏在包袱里,想着万一哪天化缘不顺,还可以拿出来和师姐分一分。

可一到甘县,她就知道,别说化缘了,这里的人——

死了的且不谈,个个死状惨烈。

还活着的,也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能看见的活人,都如同孤魂野鬼一般,眼光黯淡,神情麻木。

她们就这样一路走,直至走到江边。

她看见了一个小男孩。

略走上前,她就发现了那个小男孩的与众不同。

他虽然望着江水发呆,人也痴痴地正在往江里走——越知初断定,他是想自我了断。

可是,一个想自我了断的人,他的双眸,竟然闪烁着熠熠的光!

她一下子就被那双眼睛吸引了。

她几乎立刻就叫住了他——

那就是她第一次看见江遇。

江遇……

这名字是她起的。

江边,遇到。

她觉得,这很符合了生尼师对她讲过的“缘”。

因此,当江遇告诉她,他没有名字的时候,越知初很自然地就给他起了名,叫,江遇。

她把那只偷藏的笼饼递给江遇的时候,师姐的眼神充满慈爱,她双手合十,轻念了一声“善哉”,便示意自己先向前一步,留给越知初和小男孩对话的空间。

越知初便用她那一口稚嫩的童音,主动招呼江遇:“吃吧!”

彼时,江遇的膝盖已经完全没入江水。

他怔怔地看着越知初递过来的笼饼,又怯怯地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海青僧服。

越知初见他一不言语,二不行动。心下更认定了,他不一样。

她从小在尼姑庵长大,多少见过一些来庵里求拜的人。

在活过的那些前世里,她更是见过众多,将希望寄托于神明的人。

他们每个人都说着最虔诚的话,念着最流利的经文,作着最标准的跪姿,眼神里,却大多充斥着——

贪婪。

没错,越知初从很久很久以前,在这一世长于尼姑庵之前,就认定了一件事:佛渡众生,却独独渡不了,深陷贪念之人。

佛说修行,世人便以叩拜、供奉、焚香、诵经、苦修……等各种各样的方式,试图参悟。

可她就是觉得,放不下贪念之人,任凭如何尝试“修行”,也到不了那梦寐以求的“彼岸”。

她见过。

见过太多,那样的人。

甘县的所见所闻,让她难免心生怜悯,可她却从未想过,将这仅有的一个笼饼,赠予先前遇见的任何人。

佛渡众生,因慈悲,因大同。

可她只是个人。

普通人。

因此她早有觉悟,从未妄想自己可以参悟佛法,普渡众生,立地成佛。

只因活得够久,她更了解,人。

遭受了不幸的人们,难免生出各种各样的情感。

悲痛、不甘、愤怒、绝望、嫉恨……

她都见过。

那些人,纵然因自身的不幸而生出了“恶”,越知初也觉得情有可原。

可她不能忍受的,是他们会将这份不幸,转嫁给无辜的人。

前几日她们途经螺县的时候,师姐就出于善心,将自己化来的一块粿饼,分给了路边乞讨的一对母女。

这本就是出家人寻常的修行——我佛慈悲,见众生苦难,便先于众生忍受苦难。

可那对母女,竟牢牢揪住了师姐的衣角不放,又是哀嚎又是惨叫,又哭又闹,大意是,只有这一块粿饼,根本不够吃,师姐必得给她们化来更多的食物,确保她们能活下去。

“你不是出家人吗?!你不是菩萨心肠吗?!你得管我们,你得管我们!”

……

师姐差点被困住,完全走不了。

一是对方胡搅蛮缠,几乎架住了师姐,围观百姓甚至还有帮腔的;

二是,师姐动了恻隐之心,竟真的想同那对母女讲一讲佛法,并答应尽量去给她们多化一些食物来。

若不是越知初及时大哭大闹,摆出一副“我也是出家人,我也快饿死了师姐,咱俩这几天就指着那一块粿饼活,你怎么能拱手让人”……的架势,她又只是个八岁孩童,围观路人渐觉心虚,也帮她说了几句,只怕师姐到今天,还被困在螺县。

若是世道艰难,又遭遇天灾人祸,谁都有机会,成为那个可怜人。

可越知初就是不愿意,体谅那些将“我这么惨,你就该救我,我不管”的想法,强加于他人的人。

尤其是,那些“他人”,还是真诚地想要相助于他们的人。

所以,她从不轻易帮人。

即便要帮,她也深信“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

虫,就是在她这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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