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恰如清风朗月,带着一丝熟人之间无伤大雅的调笑,带着这个春天所有的和煦与明媚,带着一群雨燕和潮湿的田野,带着漫长的夜雨和长燃的灯火。

带着温卓能想到的所有美好的东西,乘风而来。

这声音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之时勾得他魂牵梦绕,熟悉到他甚至不需要回头,不需要寻声看去。

可事实是,他永远会朝他看去。

玉阑音施施然落了地,他一袭象牙白色素长衫,未挂任一配饰,长发未束随风自舞,偶尔一阵风过卷起他宽大的袍袖之时,便能窥到他手腕上缠着的那串乌黑的佛珠。

他生得极漂亮,弯眉黛目,眸子中似乎带着万千光华,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的笑意。

清减了。瘦了。没好好吃饭。

温卓远远地、细细地看过他。

玉阑音乍到,尽管是刚落地却很是不见外,直接抬了步子便往这擂台之上款款走去。甚至在短短走路的功夫里悠哉地手腕一转,变了只潦草的竹笛在手里敲着。

温卓直愣愣地看着他走近,直到这人走到了他面前,走到了他半臂方圆之内,走到他一抬手就能环抱的距离。

玉阑音在来的路上已经想象过无数次温卓如今的会是怎样的模样。

每思念到此,他便总要想到小时候第一次见,那时候温卓还没有自己的腿高,他一弯腰就能将这个板着脸的小孩背到背上。

又想到药居里,他小小的个子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整天没大没小“阑音阑音”地叫。

想到他寒风里推门而入,小小的孩子背着两头鹿,两个脸蛋儿冻得通红,肩头落满雪。

玉阑音原本以为的忘干净了的,那段再普通不过的细碎的时光,如今居然都能回忆得清清楚楚。

他想着想着就笑起来。

大概是很难想象得出这么个小崽子会长成什么样子了,他想。

今日真的见到了温卓,见到他站在赛台上脊背挺得像戒尺一样笔直,挺拔俊朗,仿佛一夜窜高数尺的小白杨,居然已然有了顶天立地安若泰山之势。

温卓头发依旧梳得很高,没穿宗门的弟子服,还是药居之时玄色长袍的惯常打扮,相貌也仍有年幼之时的影子,不过是长开了些,舒展了些,刚毅了些。

这种熟悉的错位感叫玉阑音忽然有些恍惚,对过往岁月流逝的感知都模糊了起来,一时竟难以分清这究竟是何年何月。

玉阑音慢慢地走近,直到在温卓面前站定。就在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记忆里那个小小的孩子,现在已经高过他半头了。

他上上下下仔细地看过温卓,最终却只是一笑,这一笑里夹杂着说不清的遗憾,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欣慰,“……怎么已经长这么大了。”

玉阑音手里有节律地敲着那根粗制滥造的木笛,一边又看不够似的,细细地用目光将温卓描摹了千百回。

他的确很难想象温卓究竟长成了何种模样,于是一路上心里总是有隐秘不宣的期待。

心抛起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下落的时候却如无声细雨。

百转千回的模糊的想象终于有了确切的身形,玉阑音看着温卓挺拔的成人模样,一颗心忽然就缓缓落定:嗯,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就这样,很好。

他终于停下了木笛敲出来让人神经衰弱的“啪嗒啪嗒”声,伸出手轻轻捏了捏温卓的肩膀,又一路捏到臂肘,来回了好几遍,最终却只是又道了一遍:“怎么已经长这么大了。”

就在玉阑音要收回手时,他的手骤然被另一只手抓住,这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却抓得很稳很结实,甚至是用劲极大。

不过玉阑音也没急着抽回手,只略微抬头,看向那双手的主人。

温卓目光沉沉,垂着眸子也回看着他。

他在过了重逢兴奋的战栗后,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忧虑便席卷而来,杂七杂八什么都有,一股脑没什么条理地往脑海里涌入。

担心自己变了太多,又担心自己变得不够多,又想到自己居然是厌族……

对,厌族。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着血液一阵逆流。

“怎么了?这是真的要哭鼻子了?”玉阑音被死死抓着,但却是一副云淡风轻哄孩子的模样,轻笑着轻声揶揄。

温卓闻言回了神。他有些疲惫似地扯扯嘴角,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摇了头,“没有。我只是在想——”

他顿了一顿,“——只是在想,上回你答应我的,第二年要一起去庙会,现在还作数么?”

玉阑音听后显然是愣了一愣,好久才笑着拿木笛不轻不重敲了敲温卓的手背,“当然,只要你想。”

温卓听后飞速眨了眨眼,稍别过了头去。

“嗯。”

尽管两人的重逢一瞬万年,但其实在其余众人眼中也不过是极短的工夫。

所有人都是不明所以地看着这芝兰玉树的陌生男子的到来,更别说他似乎与台上的比试者关系匪浅。

“这是谁?”

“不知道呀,他也没穿着宗门服饰,辨别也辨别不出。”

“应该是十方宗的长老吧。方才他说台上这小兄弟是他徒弟呢?”

“十方宗长老?我怎么不记得十方宗长老中有这么个人物?”

不过,别说其他宗门的弟子们不认识玉阑音,连十方宗门下的弟子,甚至是观赛台坐着的大部分长老此刻都是一头雾水。

镜遥先回了神,转头问原佰,“师兄,这就是你说的……温兄的师尊?”

原佰不解地看向镜遥,又看看擂台之上,又看看镜遥,如此数次,“……不知道,我不认识啊。”

几人中只有克古鲁露出一副天打五雷轰的呆滞模样。

镜遥和原佰看到石化了的克古鲁,奇怪问道:“怎么了师弟?身体不舒服么?”

“没有,”克古鲁嗫嚅道,“就是觉着玄幻。药郎先生……怎么是……我大哥之前说他不会法术的啊?”

他磕磕巴巴半天,三脚也没踹出个响屁。

其他三人听得更是好一阵懵。

这时镜遥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偏了偏头朝克古鲁问道:“师弟,我们初见之时,温兄说他弓上的金光咒是家里人刻的,可是说的他?”

“哦,当时啊,当时大哥说的那些我都没往心里记,其实一直当他是乱说唬人的,”克古鲁说着也自觉理亏,尴尬地直眨巴眼,“不过如今看来,那应该就是了吧。”

镜遥:“……”

克古鲁忽然止了声,也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向秋风,“哦,秋风,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台上这位……就是你要找的人。”

秋风听后好一会儿才转过筋儿来,大为惊诧,险些就要兴奋地扔了斗笠,不过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老老实实收回了手。他的声音由于愉悦隐隐有些震颤:“玉阑音?他就是玉阑音吗?”

克古鲁的震撼也不必秋风少,也颇为凌乱地点点头。

秋风好奇地看看台上并不剑拔弩张的二人,又看看二人交握的手,又看看玉阑音颇为纵容的轻笑的唇角,这时才终于察觉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可是……我听说他们两个人关系不是不好的么?”

难不成如今的世道已经变了,流行仇人之间讲究卿卿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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