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今日小人还需告假一日。”

陆棠舟原以为商珞要继续“歇息”,可抬首一瞧,商珞换了身男子装束,“你要出门?”

“是,”商珞应道,“小人打算去鬼市找陈文选。”

事态峰回路转,陆棠舟不免惊异,可他也未曾忽略,少女平静坚毅的面容下,那双无意识绞拧着衣袖的手。

是了,即便他不屑通过牺牲一个女子换取仕途,她背后的主子又岂会容她将个人感情凌驾任务之上。

“你当真想清楚了?”

按说她遂了陆棠舟的愿,陆棠舟应当喜闻乐见,不过听陆棠舟的语气却并不似赞成,倒叫商珞一时间不明所以。

“是。”

静默片刻,商珞缓缓启唇。

长时间的受制于人催生出商珞某种逆反心理,旁人越是逼她做什么,她便越是下意识千方百计挣脱抗拒。

可当陆棠舟最终以妥协剔去这层反骨,商珞才悲哀地发现,哪怕这些许的任性,于她而言也是奢侈。

陈文选手中的《鱼鳞图册》无疑是一件能够重创裴时煦的利器,她若为过往牵绊,退缩不前,那么终其一生,她都只能被压在这座五指山下。

万丈深渊又如何?她早就支离破碎,除却这一腔孤勇,再无可失。既无所失,便无所惧。

******

“若非老夫时日无多,以你的资质,本不够格做老夫徒弟。”

商珞歪着头挑了挑眉,这陈文选都已落魄如斯,还摆出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倒是不怕叫人笑掉大牙。

不过现下既有求于人,便无谓呈口舌之利,遂按下回击之语,听候陈文选下文。

“老夫半生精研数术,不敢说青出于蓝,却也算小有所成。生平所憾,惟宥于目不能视,无法亲自提笔,将毕生心血编撰成册,传于后世。”

“自即日起,你每日抽两个时辰来老夫这里,老夫口述,你抄录整理成册。”

商珞算是听明白了,陈文选往好听了说是收徒,往难听了说,就是通过这层捆绑关系,白嫖一个仆从。不过这一番开宗明义,倒也省去了她提心吊胆的功夫。

说到底,也无非是多做份工的事,横竖她当牛做马惯了,更何况相比她即将获得的回报,这点辛苦实在不值一提。

尽管商珞打心眼里不承认这个师父,却也不得不承认,陈文选造诣的确高深,其理论虽源自前人,却又能形成不同前人的独到结论,精妙之处,商珞亦忍不住拍案叫绝。抄录时每遇晦涩难懂处,陈文选亦总能一针见血,令她茅塞顿开,醍醐灌顶,只觉短短数日进益,尤胜从前自行阅书所获。

只是,数日过去,陈文选一直未兑现承诺,交出《鱼鳞图册》。

间客办事素来讲求效率,商珞能等这些许时日已是极限。既然陈文选不肯主动给,她便只能厚着脸皮向陈文选要。

“你说《鱼鳞图册》啊?老夫早就差人交给姓陆那小子了。”

商珞神色骤变:“此事我怎不知?”

“若是叫你知晓,那还得了?”

陈文选空洞的双目移向商珞,幽幽说道,“老夫先前出的那道题,以你的本事,本可以一盏茶就说完,却生生拖了一个时辰,说明你不想要你主子知道你有此本事,”

“既然你同姓陆那小子不是一路人,老夫又岂能放心,把图册交到你手上?”

商珞如遭棒喝,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气血翻涌直冲脑门蹿去,她掐了掐手心,竭力抑制喷薄而出的怒意:“你既早知我身份有异,为何还要收我为徒?”

“老夫一生与数为伴,惟愿毕生心血有所传承,”陈文选轻叹一声,“奈何通晓数术之人屈指可数,是故一直未曾寻得合适之人。”

“论才学,你能在鬼市赌坊连赢数日,又解出老夫的题,纠察老夫失误之处,虽不及老夫当年十之五六,倒也算有几分本事。”

“论品性,那日你与老夫同桌打叶子牌,曾言及少赔当赚,可见你不会轻易为利冲昏头脑,行事也还算有些原则。”

陈文选顿了顿,语气恢复冷冽,“朝堂上那些破事,老夫不想掺和,所以你究竟是什么人,老夫没兴趣知晓,你身份有异之事,老夫亦不会向陆棠舟提及。”

“不过你若背信弃义,就休怪老夫另当别论了。”

商珞双眸闪过杀意,聚气于掌,正欲朝陈文选攻去,余光忽瞥见陈文选扣在茶盏上的右手。

茶盏摆放的位置数日以来纹丝未动,若她所料不错,这应是一处机关。

商珞进出陈文选的住所许多回,隐隐也有所察觉,这宅子虽然看着简陋不堪,内里实则大有乾坤,否则凭他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瞎子,如何在鬼市这种地方长达十年无虞。

她尚不知此人深浅,贸然出手,只怕人没杀掉,就先搭上自己一条性命。

“知道了。”

商珞收回掌风,面无表情回道。越是这种关头,就越不能叫陈文选觉察出她对于此事的在意,否则他时时以此相胁,可当真举步维艰了。

******

身为朝中五品要员,陆棠舟擅离职守,非同小可。

最初余下驻留寓所的暗卫寻了个“水土不服,突发恶疾”的由头搪塞。这个理由并不算高明,不过户部众人却以为陆棠舟是因遭人排挤之故,心生不快,这才故意抱病不出,倒也歪打正着。

因上一任户部郎中离任后,新任人选迟迟未定,加之过年,陆棠舟尚未到任,手头便已积压不少公文。在他“抱病”期间,一些紧急的公文便被择出来,跳过他直接找田希尧批示。

田希尧年事已高,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不过三日光景便坐不住了,终日遣人往陆棠舟的寓所问询病情。

暗卫们深入松年县挨家挨户搜寻了六七日仍是一无所获,早就焦头烂额,又架不住田希尧轮番催问,差点道出实情,所幸陆商二人及时赶了回来。

陆棠舟人前刚一露脸,便叫田希尧请去了户部衙门。

其实田希尧所谓的“紧要”公务倒也并不十分紧要,无非是些徭役税赋盐漕田产之事,只不过牵涉利益众多,处理起来颇为棘手。

这诸多纠纷中,不占理的多是世家,田希尧若是偏颇世家过于明显,日后东窗事发少不了担责;若是依律行事,唯恐开罪世家,这才悉数推到陆棠舟头上。

陆棠舟窥斑知豹,几份卷宗阅罢,便知田希尧打何算盘。

陆棠舟与西京世家并无利益纠葛,自然不似田希尧瞻前顾后。仅仅不过一日,那些所谓的要务皆被他处理完毕。

陆棠舟的公事公办引来世家不满,挑唆陆棠舟治下清吏司员外郎、主事及下属民、度支、金、仓四科小吏接连称病罢工。

底下无人执行,陆棠舟的批示自然而然变作废纸一张。

眼见事态覆水难收,田希尧干脆学着上司蔡擎称病不出,户部清吏司全线瘫痪,只剩陆棠舟一个光杆。

西京世家原想以此恫吓陆棠舟退步,可他们也未曾料,陆棠舟虽从未踏足官场,刚决的行事作风却随了陆秉谦十成十。

因先前陆棠舟失踪,暗卫曾差人八百里加急传信陆秉谦,陆秉谦由是又加派一批心腹前来西京。这些人中有不少是西京本地户籍,熟知当地民情,又跟随陆秉谦多年,耳濡目染下来也粗通些庶务。陆棠舟遂量才分工,凑出个临时班子,竟硬生生维持住了清吏司运转。

虽然如此,因着先前积压的公务甚巨,陆棠舟少不了焚膏继晷,一日下来除了夜间歇息,几乎都泡在户部衙门。

商珞却是松了口气。陆棠舟越是忙得不可开交,便越顾不上《鱼鳞图册》,如此她方有可乘之机。

陆棠舟将《鱼鳞图册》藏得甚是隐秘,在书案底下新凿的一处暗格,却也难不倒商珞。怎么藏东西,怎么找东西,本就是间客的看家本领。

翻开卷册,混合着浅淡中草药味的墨香一股脑窜入鼻腔。商珞眉头一蹙,既已是十年前的东西,为何还会有如此浓郁的墨香?

商珞又将火折子凑近了细细检查,从书皮的磨损程度和内页纸张泛黄的程度来看,倒确似旧物,可话又说回来,若想在短时间内将纸张做旧,也不是没有法子。

空气中渐次弥散出淡淡的类似山楂的酸味,商珞瞧了瞧火折子,又瞧了瞧卷册,想来是这墨条里边加了乌砂,而乌砂遇热易挥发,这才散出酸味。

可在十年前,大齐官方文书档案统一使用赤松墨书写,而赤松墨里边,并没有这一味辅料。

八年前,因皇帝一连三日梦见白鹿栖赤松,以为祥瑞,诏令严禁砍伐损毁赤松,墨工局便只得改用酷似赤松的云松烧墨。而云松烧出来的烟,显色度与延展性皆不如前者,墨工便只能添加乌砂加以调和。

商珞忽觉眼前昏黑一片,双腿抽筋断骨般直发软,扶着桌案才勉强站稳。

松年县遇袭后的一系列事件,几乎都不在她所能掌控的范围,而面对这些意外,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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