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阴浓夏日长,车马一路西行在宽阔的官道上。回程的路上戒备森严,郑来仪没心情,一路都缩在马车中。
她这几日一直在后悔,从发觉丝雨是奸细开始,便头脑发热,行事冲动的下场便是引起了叔山梧的怀疑。
面对叔山父子,她只能演出小女儿的情致,将自己的疑心往争风吃醋上引,好在前世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也算是得心应手——虽然细思有诸多破绽,但好歹没让叔山梧继续纠缠下去。
她至今没有想明白,倘若那刺客真是平野王府为了上位的手段,叔山寻又怎会将自己的儿子设在局中。叔山梧被刺时她就在当场,他眼中的意外分明不似作伪。
整件事如同一团乱麻,而唯一的线索已经死在了青州大狱。但无论如何经过这一遭,叔山氏重回武将阵营,兵权已然到手。
一想到这里,郑来仪的心口便如同被一块大石堵住,喘不过气来。
她斜倚软枕,一手按在膝边的小几上,那里摆着一只信封,上面写着“惟宰亲启”几个字。
紫袖察觉主子的动作,讶道:“小姐,您这样老爷会怪罪吧?”
郑来仪手持裁纸刀,轻轻划开密封的信笺:“怪便怪呗,反正父亲对我也不会真生气……”
紫袖闭了嘴。也是,四小姐任性的行为老爷从来都是纵容默许的,不过以往也就是淘气爱玩些,对老爷的公务她从来是不感兴趣的。今日也不知怎么了。
薄薄的信纸从信封中抽了出来,郑来仪展信,视线在寥寥几行字之间来回扫了数遍,神情愈发严峻。
她所料不差,叔山寻能重新掌兵,其中多有舜王的推动。李肃对叔山父子颇为看重,不惜亲自背书,将所辖范围的河东道驻军交给叔山寻,甚至在和郑远持商量为叔山二郎觅一个军职:信里提到,他拟将叔山梧荐往槊方,在虢王麾下做一名节帅。
虽然李肃此举手伸得未免过分长了些,然而纵观如今朝中的形势,重回东都的舜王显然比屡次让陛下失望的虢王掌握更多话语权。
叔山寻本就出身槊方,昔日同袍也大多留驻当地,叔山梧身为嫡系将领之后去到槊方,本就没什么根基的舅舅处境便更加危险了。
“父亲,你真的会举荐叔山梧去槊方么?”
郑远持放下信,看见女儿关切的眼神,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你这丫头,拆阿耶的信还不算,这会还细打听起来了——”他微眯起眼,“怎么对叔山家那小子如此上心?”
郑来仪为父亲倒上一盏茶,一边缓缓道:“如今舅舅乃是槊方节度,当地一应官员选任理应由他举荐,父亲若插手槊方节帅的人选,是陛下和舅舅两处不讨好……”
她仔细看着郑远持的神色,接着道:“况且,陛下将叔山寻调往河北,想必也考虑到麒临军在河北根基不深。可槊方不一样,叔山氏出身于此,现在让叔山梧去槊方,难道陛下心里真的不会犯嘀咕么?”
郑远持凝眉沉思半晌,忽地向后一靠,面带促狭地问女儿:“你到底是在担心为父,还是在担心叔山梧那小子?”
“自然是为父亲考虑!我担心他一个外人作甚么?!”面对父亲连番猜测,郑来仪终究没好气地把茶杯放下了。
郑远持不再调侃,语气严肃了些:“你说得不错,叔山寻重掌兵权,朝廷重用他的同时也不能不有所防备。舜王只是提议,从陛下的角度,未必就能接受让叔山寻的儿子去槊方从军。”
“不过,叔山梧此次在青州的差事办得不错,还受了逆贼重伤,朝廷不能不有所表示……”
他的视线在郑来仪的脸上停了一会,颇有深意道:“若想要牵制叔山寻,自有别的地方安置叔山二郎。”
郑来仪正要追问,这时门外有人禀告:“老爷,严大人来了,已经请到花厅了。”
“请他来书房吧。”
郑来仪不好多留,识相地离开了郑远持的书房。走出廊下,正遇到阍者引着一人进了院子——是个一身襕袍的男子,约莫三十来岁,身形挺拔,温文尔雅。
男子看见郑来仪,目光在她脸上略定了定,面带笑意微微颔首。她便也略一屈膝,便与他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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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半月时间过去,很快便要到中元了。
中元节乃是举国上下祭祀先祖、悼念亡魂的日子。玉京内外的大小寺庵、道观早早便开始准备节日的百味五果、汲灌盆器、香油锭烛。
今年又适逢先帝诞辰百年,经历过去一年的动荡,自紫宸宫以降,早一个月前便开始定制神座、幡节和祭祀礼服。陛下都对中元日祭祖分外上心,朝中众臣自然也不敢怠慢,唯恐被人以“不事孝道,目无祖先”为由参上一本,家家供物排场所费器具的攀比之风愈演愈烈。
青岫堂里,李砚卿和方姨娘带着两个丫头在绣制祭祀用的袍服,衣裳是有专门的绣娘按照制式预备好的,只是袍服的内里需由女眷亲手补针,以表对先祖哀思。
本来两个丫头和夫人姨娘一同坐在屋内,没一会,郑来仪便觉气闷,以“房中光太暗,盯得眼睛疼”为由,拉着绵韵去了外面。两个人坐在廊下一边做针线,一边说闲话。
“椒椒,你前阵子不在家里,长姊回来过一趟,听说了么?”
“听说了,长姊回来干什么的?”
“说是前阵子,左仆射大人和父亲在朝上有了分歧,冲突得挺厉害,长姊听说后抑郁了好几天,都无心侍奉君姑,干脆回家来小住了几天。”
郑来仪皱眉。
房速崇乃是学术派,出身清贵,为人矜持倨傲,历任太子宾客、礼部尚书,在朝中有一众老牌世家支撑,势力与郑国公旗鼓相当。而身为尚书右仆射的父亲是实干派出身,与房速崇政见不和由来已久。
当年郑远持主动递出橄榄枝,两家联姻,朝中一度传为佳话。然而即便长女郑薜萝嫁入房家后,二人在朝上的争斗也始终未曾停止过。长姊嫁入房家,心中依旧牵挂母族,如今已经不是新婚,姐夫将长姊送回娘家,恐怕会更不为君姑所喜。
“是什么样的分歧,闹得如此厉害?”
“听说,自图罗人骚扰北境一事后,宫里就传出要罢免虢王的风声,左仆射大人带头弹劾虢王,说他‘不堪重用’,不过是凭着与父亲的关系才一路顺风顺水,一意坚持将肃州从舅舅的辖区里剥离出来。后来又在肃州节度的人选上和父亲意见相左,父亲推荐的是表舅,最后陛下采纳了左仆射大人的意见,用了他推荐的人,叫什么、什么明来着……”
“季进明。”
“哦对!季进明。你在青州也听说了?”
郑来仪沉默。
圣人端坐龙椅,在高处看得清楚,无论是李澹还是张绍鼎,都是郑国公的嫡系,恐怕也是对父亲有所忌惮,这次才会连番采纳房速崇的意见。
她以前从不会对这些纵横捭阖过多留心,现在看来,父亲行走于朝中,远非表面看来那么顺遂无虞。
国公爷会和舜王走得这么近,也是为了与房速崇及其背后的势力相抗衡。在肃州节度人选一事上落了下风,按照郑远持的性子,失之东隅,必要收之桑榆。
墙头两只麻雀打架,叽叽喳喳的声音将郑来仪的思绪拉回。
她歪头看向绵韵,拉长声音问:“前朝的事,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不等绵韵说话,又恍然的样子,“——哦,我知道了!姐姐真了不起,看来兵部也有眼线呢……”
郑绵韵脸一红不答话,只将手里的布料往眼前凑了凑,似乎这一针特别难下些。郑来仪看她这副鹌鹑样,噗嗤笑出声来,身边埋着头的人又羞又恼,抬手拍了她一下。
屋子里,李砚卿听着外面姐妹俩笑闹的动静,手里针线不停,一边问方姨娘:“绍鼎的任命下来了么?”
方花实摇头:“上回匆匆碰到表哥一面,看他心情似乎不是太好,便也没多问。”
李砚卿叹一口气,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却听方姨娘善解人意的口气:“不说他了,那些前朝的事,咱们不操心!对了,前两日,我看有个脸生的来府里找老爷,倒是仪表堂堂的,不知是什么人?”
“这两日来府里的都是熟人……”李砚卿略一思忖,“你是说严子确?”
“好像是,我听他们称呼严大人——看着很年轻的样子啊,成家了没有?”
李砚卿失笑,方花实为了女儿的婚事,都已经有些魔怔了。
“这个严子确确实是个人才,他父亲在时就家道中落,只留下了兄弟俩。他颇为争气,进士及第,算是老爷的半个门生,二十三岁便外放渝州为官,在外面历练了七年,这次是回京叙职。可惜就是命不大好,发妻早丧后便一直没有续弦。”
方花实闻言一脸惋惜:“竟是个鳏夫!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像已到而立之年的样子呢。”
“不过,虽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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