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是在七日之后,鸣筝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因此再次看到周遭熟悉的景象心中顿时升起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她发了会儿呆,再回过神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苏子渊。

她向来强迫着自己高傲,可面对苏子渊时却还是克制不住的卑微,年幼时是因为害怕被他赶出去,年纪稍长又是因为一些不可说的少女心思。这么多年,似乎没有一次,她好好地跟苏子渊交流过。

可现在,她迫切地想找到苏子渊,然后好好地、好好地告诉他,她很喜欢他。

也不尽然是因为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在鬼门关前来来回回走过许多遭,只是走这一遭时,恰好让她看见了他。

她自小便历经许多憾事,有些憾事过了便过了,心中的不平、悲伤、愤怒都可以交给时光细细研磨,但有些憾事,即便过了,也像是一根细小而尖锐的刺,永远地扎在身体发肤之上,去不掉,忆不得。

在那根长剑刺进身体,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死去之时,仅是苏子渊的目光,便化成一排延绵的尖刺,扎在了她心上,那种感受她无法再次回想,因为只要一回想,她就觉得难受得堪比死亡。

鸣筝拖着疲累的身子,去敲苏子渊的门,没有应答,去他常去的小花园,亦不见人影。她抓住来去的奴子,问:“监察督去哪儿了?”

奴子闻言却是满脸尴尬,脸憋得通红,硬是一个字没憋出来。

鸣筝蹙眉,又问了一遍:“监察督在哪?”

“监察督……监察督……”奴子嘶了两声,似是觉得难以启齿似的,顿了一会儿,才心一横快速道,“他正在问柳阁寻乐子呢,说是瞧上了烟柳之地的姑娘,每日大半时间都在那里流连了。”

说完奴子往四周看了看,快速走开了,只留鸣筝一人在花田间愣神。

鸣筝与苏子渊相识九年,自认对他的性子再清楚不过,他天生高傲,就算真有喜欢的姑娘了又如何会是烟柳之地的女子,况且这么多年未见他动情思,又怎会这么突然地便有喜欢的姑娘了?

鸣筝并非对烟柳之地的女子有偏见,只是她认为,苏子渊这个人不会喜欢烟花柳巷的女子,就像他不会喜欢九州同的女子一样。

鸣筝坐在京都监大门外守了整整一夜。

夜间有暴雨,她便去拿了两把伞,继续等候。

她等待着,等待着表达自己无法压抑的感情。

她不想再独自憋在心里了,那样太难受,即使会让对方困扰也无所谓了,她无暇再顾及其他人即使是苏子渊的情绪。

要说出来,至少要说出来。

天复清明时,那个人终于回来了。

他手上托着一把油纸伞,伞下站着他与另一个女子。

女子眉目弯弯,略施粉黛,是娇羞的模样。

她似乎撒了个娇,苏子渊便忍不住笑了,而后在她唇上烙下轻轻一吻。

鸣筝站在房檐后,远远地看着,她用力抓住自己的胳膊,指甲嵌进皮肉,渗出丝丝血迹,继而又被掺杂着泥土的雨冲刷干净。

她没发出半分声音。

天上细雨没有要停的趋势,苏子渊与女子腻歪了许久,末了女子终于拿伞离开,苏子渊才慢慢踱回府上。

鸣筝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苏子渊走到门口才发现她,有些惊讶,他拿衣袖擦了擦她的脸,温声道:“醒了怎么不好好休息?”

鸣筝垂着眉目,答非所问:“公子,方才那姑娘是你心上人吗?”

“你都看见了?”

“是的。”

苏子渊用食指轻点额头,往姑娘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似乎思考良久,才道:“算是吧。”

这个答案与鸣筝想的全然不同,她不相信,抬眸直视着他不屈不挠问道:“是不是之前小皇子的事情没有解决,那个女子与此事有牵扯?”

鸣筝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很难看,她说这种话,既贬低了那个女子,更作践了自己。

“这件事早已解决了,”苏子渊蹙眉,像天下所有男子呵护心上人那般,他说,“阿筝,你才十九岁,心思不该这样阴暗狭隘。”

鸣筝忽然笑了,眼中陡然酸涩起来,她喉头哽咽,说出的话却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我心思阴暗狭隘?是啊,我心思阴暗狭隘!”她没否认,因为事实确然如此,但心中到底不甘,她道,“公子不若想想我为何会这般心思阴沉狭隘,我自小进府,桩桩件件险事哪一件没亲为?公子当真以为我蠢,以为我愚昧,可我若真像你想的,若真像寻常姑娘烂漫无忧,没有心机,早就尸骨无存。”

她越说越压抑不住内心的悲伤,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地语无伦次:“我为了活下去,每一步都走的维诺蹒跚,公子是不是觉得掌握着别人的生死很愉悦,是不是见我没被刺死心中哀怨?”

苏子渊静静听着她嘶吼,许久,才轻声道:“阿筝,你太激动了。”

鸣筝闻言止了声,嘴角缓慢扯出个笑。

是啊,太难看了。

为了一个男人这样,真是太难看了。

鸣筝虽侥幸活下来,却落下了腿疾,只要腿稍一用力,肌肉就像被撕扯开一样疼,她最初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因若是这样便说明她再也拿不起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她心中悲切,日日夜夜敲打着自己的腿,可即便这样,腿伤也不见好,到后来,日子长了,似是习惯了,竟也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本就寡言,自此变得更不爱说话,甚至房门也是紧紧闭着,整个京都监都见不到她的身影。

在她年幼时,曾在内心立下誓言要变得强大,变得狠毒,如今人人都知晓她狠毒无比,却也知晓她弱小无比。

这种日子持续了三个月。

三月之后,京都监人员更迭,她毫不意外地被请辞了。

那是她自上次和苏子渊歇斯底里后第一次见到他。

她瞧着苏子渊,眼神无波,机械地行了一礼:“这段时日,多谢公子照顾。”

苏子渊眼神冷漠,说出的话也冷漠:“若是没什么其它的话要说,赶快离开吧。”

鸣筝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到伤悲,可听到苏子渊泛着冷意的话,她心中顿时被一种巨大的酸涩包围,似是为了享受把自己剥的鲜血淋漓的快感,她忽然笑了,笑得大声、笑得绝望,活像一个疯妇。

她说:“我还有话想说。”

“什么?”苏子渊皱眉。

鸣筝上前一步,一边笑着一边流泪:“监察督自幼聪慧非常,当早早看出我对你怀有二心,你心思明澈,日日提醒我不过是你手下一个奴儿,不可僭越。我一眼都看不透你,你却将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从方才便一直在想,其余年迈的侍卫尚可留在京都监度过余生,而我为牛马这么多年,虽不算劳苦功高,但比起其他人也差不了多少,你如此执意赶我走,难道是因为见我一眼都无法忍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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