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公主给郁仪的那根金钗,郁仪托刘司赞的丈夫转交给了锦衣卫指挥使周行章。

刘司赞私下里告诉郁仪,确实是实实在在打了八十杖,人是被抬下去的。不过确实没有伤到什么筋骨,不过只怕要好好休养一阵子。

言罢刘司赞又叮嘱:“别说给公主听了,就当没有这回事。”

郁仪道:“若公主问起呢?”

“你便说不知吧。”刘司赞说。

永定公主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虽然她还未到及笄之龄,却是个心里敏锐的姑娘。几次与郁仪在慈宁宫外偶遇,她都殷殷地看着她,妄图她能说些什么。

郁仪终是没捱过她祈求的目光,照实告诉了她:“人还活着,也没有被打成残废,估计休息个把月便能回来继续当值了。”

“这样啊。”永定公主轻垂眼帘,“他可有话给我?”

郁仪摇头:“没有。”

“他是因为受得这无妄之灾。”永定公主叹气,“若是怨我,我也只好都接受。”

“可若不是他将殿下带去诏狱里,又何至于此。”想到张濯说得话,郁仪又叮嘱,“在殿下不够强的时候,殿下的心意也会毁了一个人。”

这话倒是让永定公主凝然默默良久。

片刻后,她笑:“苏姐姐,我今天突然懂了,谢谢你。”

这笑容有些伤感,郁仪看过后心里也微微泛酸:“娘娘这么疼公主,会给公主挑选一位好驸马的。”

“疼我?”永定公主莞尔,“这便是疼我了吗?”

“我这公主,做得真是好生快活。”

这话郁仪没有接,永定公主也没想让她说什么。她很快便换回了过去常有的、天真烂漫的神情:“你回去吧,得空了我去找你玩。”

经历了这一件事,她倒是待郁仪亲厚了很多,或许是与郁仪年龄相仿,又或许是她心里觉得,郁仪是能懂她心思的人,不像是刘司赞她们一样,只一味劝她忍让听话。

*

进了五月里,秦酌被刑科的一位侍郎看中,叫去刑部做令史。虽然只是个九品小官,可到底是能替六科做事,算是个不错的去处了。

余下的人虽未直说,人人眼里都是说不出的歆羡。

他也是既苏郁仪之后,第一个离开庶常馆的人。余下的庶吉士们都按照以往惯例,留在翰林院为检讨、编修等职务。

郁仪是真心为他高兴的,送了他一套文房做贺礼。

没料到秦酌却根本高兴不起来,趁着四下无人,他压低了声音:“你以为这种天降的好事会轮到我?必然是刑科里需要有个背黑锅的差事留给我,不知道这前任令史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今拍拍屁股就走,等我去了只怕要拿我开刀。不出一个月,我怕是要横死街头了。”

早便知道他喜欢长吁短叹,郁仪忍着笑宽慰他:“哪有的事,刑科令史不过是誊文撰字、伺候笔墨,又不是什么紧要的差事,你且宽心。”

秦酌哪里听得进这些话,他指着自己的旧箱子:“这里头有我攒的二十两银子,若我死于非命,还得托你帮我送还至我母亲手里。”

这交代后事的语气当真是叫人啼笑皆非,郁仪点头:“记得了,还有什么事你一并托付了,哦对,你用不用我帮你配一桩阴婚?”

秦酌摇头:“这就算了,我赚的这点银子还是别耽误别人了,嫁给我算是倒霉了。”

“看在我们这份交情上,若我真有上西天的一天,你最好找来些耗子药,提前药死我。”

*

彼时大齐是按人丁纳税,用户帖记录每户人丁、乡贯与事产、住址。每一户按照人丁数缴纳贡赋与徭役。人丁数多的多服徭役,人丁少的、或是孤老户可以免服徭役。

政策制定之初,构想自然是好的。

只是层层委派到地方就变了味道。

常常有地方豪强与提调官勾结在一起,把自己的人丁偷偷迁挪到别人家的户帖上去。

再加上有许多寻常百姓不识字,户帖都是交给官吏来写,根本看不懂自家户帖上写了多少丁口。

廑州河址县有一孤老户,户主姓金,两个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他只能靠左邻右舍接济度日。没料到新一年的户帖下来之后,命他缴纳三百斤稻谷并出两名男丁服徭役。金老头闻此噩耗,拄着拐杖到乡里去讨个说法,却被提调官三推四赶地撵走了,还说若一个月只能交不出稻谷,便要将他的两间瓦房征用走。

金老头步履蹒跚地走几里山路回家,天明前将家中所剩无几的半篮鸡蛋悄悄放在左邻右舍门口,而后投缳而死。

这样的惨剧历朝历代都见得多了,原本该草草了事,只是金老头的一个远房侄孙认识户部郎中吴阅先,将此事写给吴郎中,恳请他为自己的叔公讨个说法。

吴郎中如今已年近古稀,据说早年间因为政党倾轧而伤了心,除了在户部做些简单琐事外很少再管别人的闲事了。可饶是如此,吴阅先听闻此事气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他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痛陈人丁税的弊端,并提出以田亩税代替人丁税。并要求严惩廑州河址县的一众官员。

河址县的官员的确被罢免了,太后盛怒之下将几名提调官全部处死,并免去此县十年税金。

只是人丁税的事却触动了太多官员的命脉。

数月间,吴郎中屡遭弹劾,从说他收受贿赂再到他狎妓纵欲,泼尽脏水受尽污名。朝堂上十几位官员都要求罢黜吴阅先。

这桩案子很是棘手,太后也几天几夜睡不好觉。

她对孟司记说:“哀家何尝不知道人丁税的弊端,如今修黄册在即,像河址县的惨祸不知要在全国发生多少轮,只是改革势必要大动干戈,要动摇多少官员的利益。可瞻徇太年轻,哀家需要这些官员帮衬他,怕他们都和哀家离心,所以他们要从中捞银子,哀家也只能装作不知。”

“可哀家心痛啊。”太后说这话的时候眼圈泛起红意,“哀家从先帝手中接下社稷的担子,承诺要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可我没做到,我愧对先帝。”

她念着先帝的名字:“承缙,你走了这么多年,我真的好想再见你一面,和你再说两句话啊。”

孟司记掩面拭泪,坐在一旁的郁仪心情复杂至极。

慈宁宫里清清冷冷,高坐明堂的太后仍旧那样端庄华丽,可她那双含泪的眼睛饱含着无尽酸楚疲惫,像是老了十岁。

为什么入仕?

为了让天下太平,为了让更多的人吃饱穿暖。

可朝堂与政治,不是泛黄简牍上的三言两语,是多少生民百姓的命。

时局万马齐喑,有多少人被埋在黄土下,没有在青史上重见天日的一天。

又有多少人命如蝼蚁,连痕迹都未曾留下。

至于吴阅先,太后并没有处罚他,顶着这份压力将小山般的奏折压了下来。

可孟司记却私下里告诉郁仪:吴阅先只怕还是会保不住。

“孟司记,”郁仪问,“吴阅先是郢州人吗?”

“是。”孟司记疑惑,“你认得他?”

郁仪抿唇:“不认得,但是听说过。你方才说保不住,难道有连太后都保不住的人?”

“是啊。”孟司记平淡道,“司礼监那边就第一个容不下他,你信吗?”

*

司礼监衙门坐落在紫禁城内廷以东,毗邻中左门。

面北开衙门,面阔三间,院子干净无尘,太平缸里种了碗莲,细嫩的莲叶摊开在水面上,带着一股柔情似水的劲儿。若不是檐下的匾方上写了司礼监三字,旁人只怕会以为这里是哪个清水衙门。

如今司礼监为十二监中第一署,掌印名叫高世逢。

掌管着四局八司,外人都叫他一声内相,至于他身边的僚佐及小内使俱以内翰自命,一内一外俨然成了两处朝廷。

哪怕快入了夏,司礼监衙门仍显得有些冷,一连点了三四个炭盆。高世逢坐在主位上,一左一右几个小太监为他捶腿。他眯着眼,听首席秉笔杨合敬读诗。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高世逢听罢连连鼓掌,对着身旁几个秉笔笑说,“你们都听听,这是多好的诗,知道是谁写的吗?”

无人敢吭声,他坐直了身子:“好一个吴阅先,好一个吴郎中!”

“他这是在讽刺杂家呢。”高世逢冷笑,“他说周公瑾这样的人都害怕死后流言,而王莽也只会在没有篡位是谦逊恭谨。怎么,杂家这大半辈子过来,还在乎这些身外虚名不成?”

念诗杨合敬人还年轻,话不多。

倒是秉笔左韫搭了这句腔:“吴阅先一派脑子就嚷嚷着要改,他也不看看他们户部还能不能掏出这么多银子。这些年要不是有咱们帮衬着,六部里有三部都得揭不开锅,如今还敢作诗讥讽咱们,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么?”

这话说进了高世逢的心坎里,他靠着引枕哼起两句昆曲:“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群穷酸文人,他们最喜欢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这些年,咱们忙活了半天,还不都是为了他们。那些地主乡绅,哪有太监当的,不都是他们文人在当吗?这些油水咱们落几成,他们落几成,好像咱们抢了他们的似的。”

“依儿子看,这吴阅先还是嫌钱分得少了。”左韫道,“拿点钱堵他的嘴算了,干爹何苦生他的气。”

“咱们当太监的,福气都是当下享的。死后就算把我这老骨头从土里刨出来鞭尸又如何?”高世逢嘬着牙花子笑,“死去原知万事空嘛。”

“这吴阅先是留不得了。”他反复将这首诗读了两遍,像是要背在心里,“你们看这最后两句,‘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意思是什么,意思是王莽要是死在做坏事之前,又有谁知道他要篡位呢,他娘的不就成大好人了吗?”

高世逢将这两张纸丢在桌上:“找个由头抓了吧,就说他对皇上太后有异心,以此诗污蔑陛下‘得位不正’。”

说罢他优哉游哉地喝了一口茶水:“今年才盖完地厂狱啊,花了那么多银子,还没怎么见血呢。便宜他这老小子了。”

高世逢又看向杨合敬:“合敬,你觉得呢?”

杨合敬人很安静,生得也有几分秀气,听了此话轻轻垂眸道:“是,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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