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明治篇番外】未闻神名(3)
对一个人最持久的折磨,往往来自无法面对、却又难以遗忘的记忆。
吉助被记忆折磨了很久,那是六岁之后的十年,是他在“神子大人”身边长大的十年。
明治三十年(1897年),秋。
“这家伙…还真是厉害啊…”
吉助咬了一口手里的饭团,盯着面前泛黄的信纸喃喃道。
纸上的墨迹历经百年,依然清晰可辨:
——今日参拜爱宕神社,在此处眺望可得见江户城,语言文字皆不能道尽其广阔。另食豆皮寿司和糖煮栗子,饮酒一合。又闻酒名“白雪”,与大人甚为相称,不能共饮,实乃憾事也。
他现在才知道,铁谷家那位才华横溢的祖先“飞鸟斋”竟然意外的命途多舛,不仅中年遭人陷害成了残废,几年后又在江户的大火里失去了最疼爱的小儿子,为此深受打击,于是把锻刀的工作交给长子,自己过上了隐居的生活。
然而,这个名叫宗三郎的男人似乎并未与绘画断了缘分,他用左手作的画从下笔如孩童般稚拙的鱼和柿饼,逐渐变成了竹子、松树、河流乃至群山,虽然再也没能恢复先前的精致,却在墨色的深浅晕染中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悠远深邃之美。
教主大人说,那是汉画的画法,来自大海另一边的国家,曾经很受京都府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家人欢迎。当时隐居在江户附近的宗三郎隔三差五就寄来自己的新作,明里委托他送给某位大人“鉴赏”,暗里的意思是换点钱贴补家用。
“曾祖也学过那种画法吗?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吉助忍不住问道。
“在知恩院看过几次就学会了,所以说那孩子很有天赋嘛。至于什么时候…离现在差不多有一百三十年了吧,日子过得真快呀~”
教主大人握着扇子,露出一副相当怀念的表情,全然不顾吉助震惊的眼神。
随着画一起寄来的,还有简短的信函,内容往往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要么是“隅田川的八重樱开了”、“今天在料亭吃到了美味的泥鳅锅”这类废话,要么索性是意义不明的诗句。
“饮酒醉…后面写的啥啊?”
汉字可真难。吉助愁眉苦脸地咬着笔尖问。
“饮酒醉欲寝,雪光照无眠,是芭蕉的连歌啦~”
教主大人斜倚在一边,懒洋洋地说。
“那孩子是想到了自己不幸的人生吧。早就跟他说了嘛,江户可不是什么容易活下去的地方,可惜他就是不听我的劝告,非要一条路走到黑,可怜呀可怜~”
吉助看了看那拈着烟管、一副悠闲样子的白发男人,又低头看了看信上的字。
那句连歌下面是教主大人的回信,语气居然相当干脆:
——阁下又缺钱了?看您过得如此辛苦,真是令人伤感。不如回京都来,由我指引阁下前往极乐世界如何?
再下面是飞鸟斋的回信,更加干脆:
——多谢教主大人美意,在下尚能作画,还不想死呢。
一个两个都是怪人啊。
吉助心想。
怪人归怪人,天才也是真的天才。五年时间,男孩照着宗三郎的画学会了画树,画莲花,画落在莲花上的蜻蜓和院子里找食的乌鸦。他也发现了四季不同的光线下,莲池中的水面能呈现出不一样的颜色,初春为青,盛夏为黛,入秋则映着霜枫的霞红。那些变幻的色彩就像曾祖的画一样令他痴迷不已。陶瓶中插的花从白梅换成了山茶,时光确如匆匆旅人一般,飒沓而过。
他也学会了认字。教主大人看着是个温和随性的人,成天把“不用太勉强自己哦”挂在嘴边,却写得一手漂亮的字,据说是小时候每天抄写佛经练出来的。吉助好奇地问了一句是什么经文这么厉害,很快就后悔了。
后悔的原因是教主大人直接扔给他一本《金刚经》,叫他一天抄三遍。
“有什么难的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这种东西早就背熟啦,就算在大寺院的僧人面前也没被考倒过哦~”
那狐狸似的男人笑眯眯地说。
山里四季分明,夏日寺院的池塘中盛开了几十上百朵睡莲。吉助每次来时都能发现不同颜色的莲花,于是时常独自坐在莲池中的木桥上一画就是一整天。
教主大人永远在天亮前和天黑后才出现在经堂,其余时间都待在内殿,吉助也从没见过他吃饭。信徒们都说神之子是圣洁的,所以从来不碰人类的饮食,事实也确是如此,吉助从家里带了几次红薯柿饼之类的零食,最后都进了自己的肚子。
时间一久,这座极乐寺中的很多事就又显得诡异起来。比如在教主大人身边侍奉的女人总是换得很勤,信徒也时常少上几个,但所有人都熟视无睹,年轻的女信徒们反而争先恐后抢着去做那俊美男人的贴身女侍。
神子大人的身边是最接近极乐世界的地方——她们无比虔诚地说。
吉助觉得有点奇怪,于是有次帮忙烧炉子时忍不住把心中的疑惑告诉了爹,没想到弘藏一下子沉下了脸。
“阿吉,有几件事你必须给我好好记住,”父亲异常严肃地说。
“第一,绝对不许在寺里乱跑,教主大人让你在哪里玩你就在哪里玩;第二,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绝对不准去问教主大人,要是遇到什么人问你,就说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弘藏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还有,要是教主大人问你有什么痛苦的事,一定要说没有,现在的生活很幸福,记住了吗?”
“我懂我懂!教主大人超厉害的!”
十一岁的吉助满眼崇拜,没有留意到父亲欲言又止的沉默。
如果可以的话,想成为像飞鸟斋那样了不起的画家。
彼时,吉助对自己的未来信心十足。
所以每次去寺里,他都比在家还要勤快,天不亮就起来帮厨房的大婶劈柴和淘米准备早饭,都做完了才开始做自己的功课,经常没到晚上就困的抬不起头,好几次都是在檐廊下睡着,早上醒来却在房里,不知是被哪个路过的信徒抱回去的。
之所以这么拼命,是因为报纸上说奈良那边开设了专门的美术学校,入学的条件除了识字,还有交出一张能获得老师们认可的风物画。
后来吉助想到,一切都再明显不过,只是他当时还太小,没有意识到那个最终的答案而已。
那天是八月十五,寺里的信徒们都聚在前殿一起做月见团子,只有吉助自己坐在莲池边画画。午后的阳光晒的他直犯迷糊,正打算去旁边的水罐里舀点水喝,竟然踩到了石头上的青苔,直接掉进了池中。
池水不深,但对身材矮小的他来说已经足够没顶了,加上水底全是盘根错节的莲蔓,吉助感到自己的脚似乎缠在了什么东西里,挣扎中双手乱抓,居然抓到了一把水草般滑腻的东西。
等到看清手里的东西,吉助吓得发出一声大叫。
那是一把女人的头发。
惊惧之下,带着腥味的池水趁机涌进他嘴里。吉助连呛了几口水,意识也跟着模糊起来。
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就这么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
大家都在前殿,没人能想到他居然大白天在庭院里溺水,更不可能有人来救他。
老爹晚上还要来寺里参加祈福,要是知道他就这么死了,该多伤心啊…
最后一次拼命将头探出水面时,他看见室内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那双即使在暗处也闪耀着彩虹光晕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然而,完全不是平常和蔼可亲的模样,神子的脸上只有一片空白的淡漠,他略略歪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好像在…
好像在等着他死去。
来不及多想,吉助拼尽最后的力气,向他伸出了手。
“救…救命!教主大人!救命啊!”
“咳咳咳咳…呜哇…”
“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竟然惊动了教主大人!唉,你们也别光看着啊,快找件干净衣服给他…”
护教山田先生一边唠叨,一边用力拍打吉助的后背。
“没关系没关系,全都吐出来就好了。”
吉助趴在檐廊边上,边哭边吐自己喝进去的一肚子水。
内心除了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丝不安。
他看见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就在即将沉入水中的时候,自己被绳子一样的东西缠住腰部,然后整个人凌空飞了起来——
就那样被扔到了走廊里。
虽然脑袋撞到地板上很痛,但躺在地上的吉助清楚地看见了几条水晶似的莲蔓在阳光下迅速消散,与之一起消散的,是教主大人暴露在阳光中的右手。
那只曾握着毛笔教他写字的手好像燃烧的纸一样化成了灰烬,手中半开的扇子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
而教主大人只是微微眯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就好像那只手没长在他身上一样。
随即他转过头,向吉助露出个孩子般天真无邪的微笑:
“真是的,小吉也太不小心啦,你看看,要不是我碰巧路过,你就死了呀~”
“淹死可是很痛苦的死法哦,”教主大人认真地解释道,“不过我是个善良的人,不会见死不救的,毕竟答应了宗三郎那孩子,要保护他的后代嘛。”
吉助好容易喘匀了气,目光穿过围观的几个信徒,惊魂未定地看向那坐在屏风前的男人。
“教主大人,手…”
“诶?手怎么啦?”
教主大人满脸若无其事的笑容,那把打磨的金光闪闪的扇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他手里。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绝对不准去问教主大人。
父亲的叮嘱犹在耳畔。吉助犹豫了一下,讷讷地说:
“没…没什么,是我看错了。”
可能是…神明的法术之类的吧。他想。
果然,来参加月见节祈福的弘藏听说儿子掉进了水里,顿时发了火,满是青筋的大手把吉助的头狠狠按在地上。
“给我向教主大人道歉!你小子惹了这么多麻烦,简直丢尽了咱们家的脸!”
“啊痛痛痛…老爹你是要杀人吗?”吉助呲牙咧嘴,“教主大人都原谅我了…”
“不要急嘛,弘藏。”
神坛上的男人笑呵呵地说,“小吉很努力了,经常在院子里画到睡着呢,而且天赋也很不错,也许真能有所成就也说不定哦?”
“我…小人也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弘藏忽然换了敬语。他松开按着吉助的手,郑重其事地俯下身体向教主大人行礼。
“阿吉马上满十二岁了,也到了正式作为继承人学习铁谷家的锻刀手艺的时候,所以从下个月开始,就不让这孩子来打扰教主大人了。您这些年的关照让小人惭愧至极,我们父子二人今后一定会报答您的恩情…”
吉助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水里,他最害怕的事发生了。
明明看到了更美妙的世界,曾祖的画笔下那个多姿多彩、万物生辉的世界。
明明学会了写字,知道了什么叫俳句,还知道了海的另一边还有其他的国家。
就算每个月只能有两三天,他也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现在老爹却告诉他,这不过是一场美梦,他接下来的人生将在堆满木盆和旧衣服的大杂院里、在飞溅的火星和日复一日单调的打铁声中度过。
吉助手脚冰凉,脑袋里却像点着了一把火。
“我才不要!”
男孩跳了起来,大声吼道。
“给我坐下!小孩子没资格说话!”
父亲瞪着他,吉助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连教主大人都说了我有天赋!我就是有天赋!我要考奈良的美术学校,一定会考上给你看!”
“什么美术学校,简直笑死人!”弘藏冷哼一声,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那都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才能去的地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给我老老实实学好家传的手艺,将来也能娶个好女人…”
“老爹你才可笑!武士刀什么的早就被洋枪淘汰了!咱们家难道不是一直靠给人力车行修理坏掉的车、还有给邻居家磨菜刀补铁锅这些杂活挣钱吗!”
吉助握紧了拳头,不管不顾地喊道。
“那种工作…那种工作能有什么未来?老爹根本什么都不懂,凭什么擅自决定我的人生!”
弘藏愣住片刻,压抑半生的屈辱在此刻化作了极度的难堪,让他的脸变成了紫红色。
“混蛋!你再说一遍?!”
他抬手就给了吉助一记耳光,大骂道:
“敢看不起老子?老子没你这种儿子!”
吉助的鼻子里流出鲜血来,他狼狈地抹了一把血,鼻涕眼泪随之喷涌而出。
“我…我也没有你这种父亲!”
说罢他就扭头跑了出去,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弘藏喘了几口粗气,颓然坐倒在地上。
“让您见笑了。”他垂头丧气地说。
“诶呀,看来是遇到麻烦了呢…”
教主大人用扇子轻敲着手心,似笑非笑地望向庭院中刚刚点亮的石灯笼。
天黑后的御岳山和白天完全不同,吉助在赌气的一通狂奔后,才发现自己又办了件蠢事。
他迷路了。
眼前只有一望无际、依着山势连绵起伏的森林,皎月高悬,但月光就像被密不透风的松树和枫树吸走了似的,脚下铺满厚厚落叶的山间小路不知何时也消失不见了。
人类对黑暗有着本能的恐惧。吉助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脏跳的像祭典上咚咚响的太鼓,冷汗一层一层往外冒。
——天黑后会有鬼出来,所以千万不要一个人走夜路。
小时候隔壁大婶曾神秘兮兮地对他说。
——因为鬼会把不听话的小孩子抓走吃掉。
后来他长大了几岁,大婶再这么吓唬他的时候,吉助就洋洋得意地吐舌头扮鬼脸:
——才不会呢,爷爷说过,我们家有神子大人给的护身符,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
但爷爷也说过,夜里的山中可能会有狼或者熊之类的野兽,所以最安全的做法是——上树。
在高处的话,说不定能看见出来找自己的老爹打的灯笼。
于是吉助找了棵树,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山风渐冷,月至中天,吉助的脸都冻麻了,也没等到期盼中灯笼的光。
——老爹不会是真的生气了,所以不要自己了吧?
他惴惴不安地想。
而“后悔”这件事一旦开始,就怎么也停不下来。
——自己一定是不听话的小孩子吧,否则也不会这么任性地跑掉。
明明知道老爹四处打零工养家的不易,自己也想早点长大,帮他分担一下家里的负担,为什么对他说出了那么过分的话?
老爹说的没错,人和人生来就是不同的。
都说现在是“四民平等”的新时代,但很多事好像又没有变。东京街头既有漂亮的洋楼,也有挤挤挨挨的长屋;既有坐着人力车、身着西洋蕾丝长裙的太太小姐,也有裹着满是虱子的破夹袄、被醉醺醺的父兄卖到花街换几个酒钱的女孩。
而老爹和自己仅仅是活着就已经拼上全部力气了。
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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