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有血痕。

暗红的、沉积的、渗入指缝,迟缓地滴落,再顺着轿门滑下。

这是瞎子的手。

在看到的第一眼,见生就认出了。

黑色的衣袖、虬劲的骨节,手掌宽大、五指颀长,指尖色泽略深,是结了一层硬茧。

这是一双饱经风霜、充满力量的手。

看到这双手,他本该感到高兴和安全。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见生将呼吸放到最缓,一动不动。

危险、战栗、毛骨悚然。

求生的本能让他没有动,那只手也没有动。

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碎水飞珠。

五指缓缓离开,擦过朱金的轿厢,在神灵无悲无喜的浮雕上,牵拉出五道赤黑的血痕。

沉闷的声音从雨中传来。

“……不在这里……”

叹息般的话语,像是被雨水摇动的铜铃,惟剩含混不清的呜咽。

“……在哪里……”

声音逐渐远离。

脚步也在远离。

啪——

啪——

钝而重。

见生急促地呼吸,狭小的轿厢中,心跳比雨落更大声。

滞涩的压力感慢慢减轻,那个不知是不是瞎子的人,离开了。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很怕,非常怕,是存在于每个人体内,对最原初和未知的恐惧,如同每一个寂静的夜里,乍然惊醒,只见深不见底的暗夜就在窗外,静静地望过来。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那可能是瞎子吗,那会是他吗?

如果是他……他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见生猛然起身,冲出大轿。

他要去看看,他不能让瞎子一个人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行走在雨中。

雨雾蒸腾,四周白蒙蒙一片,惟有地上的血迹,分外鲜明、近乎刺目。

原本密密麻麻的红鞋仍在,只是支离破碎,宛如一摊又一摊被踩碎的烂泥,和地上原本的泥土混作一处,全部浸在发黑的血泊中,见生赤脚踩下去,全是血泥。

他向着声音离开的方向奔去。

刚迈开脚步,肩膀便是一沉。

五只血淋淋的手指搭上他的肩,暗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是你么?”

是瞎子的声音。

但又不太像他的声音。

瞎子嗓音虽然粗砾,但是语速缓而语调淡,开口时别有一番沉稳的力度,令人信服,此时的声音,每一个字的尾音都被拖坠着,模糊又艰涩。

见生定神,没有回头:“是你么?”

同样的三个字,让身后的人沉默了一瞬。

紧接着,五指骤然发力,指尖如刃,嵌入见生肩骨血肉之中!

见生硬生生将痛呼咽回去,紧接着就听瞎子道:“好吵,闭嘴!”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声调趋向暴怒,他忽然扬手,将手中的桃枝剑重重插入血泥之中:“我叫你闭嘴!”

太吵了。

大地嗡鸣,湿漉漉的地面是一张老人的脸,倒伏的衰草是眉,血红的泥浆为眼,污浊的水洼是口,雨丝颤动,是巨口一张一合。

“之子如归,报天为功。”

“永惟相佑,昊天罔极。”

那不是一张脸。

那是无数的脸,层层叠叠、翻滚起伏,像狂风吹起海浪,密密麻麻,是世世代代、早已死去的大周天子们的脸。

“既承天命,汝,以何应之?”

那些脸如今躺在大地上,尖啸着对他发出怒吼:

“姬重吾孙——”

“姬重吾世孙——”

“汝,以何应之?!”

……我不是姬重。

桃枝剑割裂大地,泥土夹杂石块被翻卷空中,再 3 劈里啪啦落下。

“你身上流着姬氏的血,你就是大周武威帝四十三代孙,你就是——”

一张看不清楚的脸向他怒吼着扑来,再被一剑斩开。

“我不是。”

白惜光停顿一下,解开了一直缠在脸上的覆目黑带。

最普通的黑色布带,边缘粗糙,是从衣服上随手扯下的,如今顺着他的手指滑落,眼看着就要落入泥沼,却被见生弯腰捞住了。

他喘着气,刚直起身,就看见瞎子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方才瞎子忽然放开他,挥动桃枝剑对着空雨和大地乱砍一气,每一下都挟起凛冽杀机,见生赶紧跑到一边,正在焦急,就见瞎子摘掉了覆目黑带。

他想也没想,就冲过去,伸手去捉。

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觉得,此时的瞎子,不能没有这个。

如今瞎子与他之间,不过两步。

发了一阵疯,瞎子原本束好的发髻早已散落,长发湿哒哒贴在脸上,黑布掀开,见生第一次完整见到他的脸。

一如初见,这是很好看的一张脸。

鼻梁挺直、轮廓锋利。

唯独眼眶空空荡荡,因为没有眼珠,眼皮皱缩,盘结生长,十分可怖。

“我不是。”

瞎子喃喃道。

他似乎是再对着什么看不见的存在,竭力想要辩驳什么。

“嘻嘻嘻嘻,你说不是就不是?”

“哈哈哈哈哈,他竟说自己不是!”

头脑被锐痛割成了两半。

一半冷静,告诉自己,这是被喜神侵染的龙脉,所说都是妄言。

一半癫狂,狂笑不止,大周立国,绵延千年,妄言亦为定数。

天穹即为大地,这个世间,循环往复,本就没有生路。

他却仍低低说:“我不是。”

“你不是。”

有人在耳边说。

微凉的手掌贴上来,湿透了的黑色布带重新被系回他残缺的双眼上,温热的、清澈的怀抱靠近了,将他拢入其中,双手在他脑后将布带绑出牢固的结,那个声音就在他的耳边。

“你不是。”

见生不知瞎子发了什么疯,一直翻来倒去地念着两句话。

很吵。

我不是。

他悄悄靠近一点,瞎子不为所动、嘴唇翕张,仍在喃喃自语。

空洞的双眼中盛满了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竟像是在哭泣。

见生觉得怜惜。

他不知瞎子遇到了什么事,也不知他发的什么疯,他只觉得怜惜。

那么冷静、强大、自持、近乎无所不能的记相大人。

那个自血泊中踩过,将桃枝扔回自己手边的瞎子。

那个在万色楼中,身姿如鹰隼般矫健的瞎子。

那个会收留自己,为自己煮一碗面的瞎子。

那个隐于暗夜中,捂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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