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最后的福运,随着月儿的落葬一同深埋,消失无踪。

舅母死于时疫的三五分的哀痛如今也变作了十分,与痛失爱女以及外孙的十二分哀痛,轮番地出现在舅父的脸上与口中,成了无福的力证。

半死不活的桃树在这个初冬彻底枯死,一旁的枣树成了原先的桃树半枯萎的模样,这也是无福的力证。

而一侧的厢房里,不时传出长长短短的咳嗽声,哼哼唧唧的呻、吟声,高高低低的咯血声,呜呜咽咽的哭泣声,让舅父的眉头日益紧锁,长吁短叹,这不仅仅是无福,更是一重晦气,一重霉运。

那里呜呜咽咽的哭泣之声,终于一朝化作了嚎啕,远胜于冬雷震震。——阿父在受了那么多的苦楚之后,走到了他的生命尽头。

可这生命的尽头也是苦的。

病变引起的疼痛从他的双腿,蔓延到了他的全身,最后来到了他的脑子里,让他意识渐渐不清。他的身体蜷缩起来,似乎变成了一个襁褓里的婴儿。

他不停地唤着“疼啊,阿母,疼啊,阿母——”他似乎已经忘了,他的阿母早在他的少年时代就已经仙去。

或许,哪怕是到了中年,到了老年,人在最后的时间,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他也会变成一个无助的、绝望的婴儿,渴望着能够有一个母亲的怀抱来安慰他、温暖他,就像人生最初的阶段,他呱呱地啼哭。

这个陌生的新天地,对他而言,太寂寞,太空旷,太冰冷,母亲的臂弯是他接触的第一份温暖,是他最初的家。而如今,多年之后,他在这个天地里遍体鳞伤,痛苦难耐,他于是想回到那个最初的家里去。

——在我的疼痛的记忆里,当剧痛裹挟着我,让我动弹不得,当我的意识渐渐离我远去的时候,我所唤的,我唯一能够想起的,也是我的母亲。

舅父紧锁着眉头,脸上结着三尺寒冰,找了人来,在屋里屋外挂起了白帷。

妹妹像疯了一般冲过去,扯下了那白布,哭着说:“阿父没有死,阿父没有死!你们是何居心,你们为何要挂这白帷?”那人却像见惯了生死,任由着妹妹推搡,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妹妹跪到父亲的草席前,像很多年前在她的阿母临终的榻前一般,喊着:“阿父,阿父!”她上前去,紧紧地握着阿父的一只手,把那瘦骨嶙峋、发着颤的手,放在自己的同样瘦骨嶙峋的脸上。

她的眼泪滴在阿父的脸上,好像在遥远的六年前,她用眼泪唤醒了沉溺在酒碗里的阿父,这次阿父也被她的泪水唤醒,从意识迷糊中,睁开眼睛,他也如七年前冲进了火场一般忽然拥有了神力,或者说,拥有了些许气力。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敌过病痛的烈焰,他的声音变成了灰烬的样子,是虚弱的,破碎的,飘忽的,飘到妹妹与我的眼睛里,耳朵里,未尽的火焰让我们的全身也痛楚起来,让我们的眼睛也止不住淌下泪来,他说:“好好活,活下去……”

突然阿父的眼睛亮了亮,往前伸了伸手臂,好像要拉住谁的手,最后又落了下来。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眼神散了。

我不知道在他人生最后的光景里,他是不是看到了他的妻子,她一只手牵着一个与他眉眼相似的幼子,盈盈地笑着朝他走过来,嘴里轻声唤着:夫君,然后伸出另一只手,要领了他去,而他又变成了当年意气风发漫卷诗书的少年,投入她的双臂。

他们要去那遥远的星河里边,那里是不断轮回的天与地,那里没有病痛,没有悲苦,没有折磨,没有贫穷。

他们沐浴在爱里,那里福运永恒。

他的身体渐渐凉了下去。

“再叫叫你阿父,他还听得见!”挂着白帷的人说。

“阿父!阿父!阿父!”我们一齐跪着,磕着头。

阿父没有动,眼角淌下一行浑浊的泪。

对于贫者而言,连死亡都是奢事。

哪怕最单薄的柳木棺,也需要三千钱。而入殓至少需要一身干净的新衣,最便宜的粗布,也需要三四百钱一匹。还有塞七窍用的木片与木塞,它们本身只是瘠薄的木材,但因为在与事死如事生的时代,与白事沾上了关系,价格也水涨船高。

事死如事生,可终究生者还是胜过了死者,对银钱的忧虑让我们的悲伤日渐变得稀薄。

自从建昭四年夏天的意外,使得这个家少了一个劳动力以来,加上蝗旱灾害,和五个月的长途跋涉,我们逐渐坐吃山空,这场突如其来的丧事则让我们的积蓄花费殆尽,不剩分毫,甚至无法让丧葬之事体面收尾。

死亡既成了奢事,那么悲伤自然也成了奢侈。哭过一回之后,舅父不让在他的屋室里停灵,既是无福,自然不能在这霉运与晦事之上再添一层煞气。反正我们在此处亲戚凋敝,悼唁无人,便在入殓之后,匆匆出殡。

这是冬日里最冷的一天。风声灌满了整个天与地,在这风声里,隐隐地,我听见抬棺之人在唱着这样一首歌: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后来,每每想起这首歌,我都会想起他在临终唤起他阿母的声音,从生命之初的一个小孩变成一个儒生,又从一个儒生变成一个跛子、一个流民、一个农人,他在少年的时候失了双亲,在青年之时失了幼子,失了挚爱,失了家园,中年之时,失了安身立命之地,失了片瓦遮身之处,寄人篱下,又让他失去了视之如命的尊严。

露晞明朝更复落,可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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