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平三年的初夏,有着建始四年,我在豫州平县的草庐里甫一睁开双眼所见到的一样焦灼的阳光。扬尘在阳光下无休止地起舞。——如今,这也是属于我的舞。

母亲说,生活是诗。

而舞,也是诗的一种。

生活中有了诗,便不会再让人注意到它的困窘。

当我舞蹈的时候,我仿佛回到了那个明明近在咫尺,却永远到达不了的舞蹈教室。

阳光牵着我的指尖,轻尘引着我的路,清风带来夏花的香,榆钱树的果实一串一串挂下来,在清风拂过之时,像铃铛一样发出细小的声音,不时让我想起遥远的时代,弄堂里的梧桐清响,有时候又让我想起遥远的乡野之间,那片竹林的叹息。

只是这阳光与轻尘,清风与木香,将我引向的,并不是乡村与陋室,而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之处。

远远的便能看到玉砌雕栏,栏杆之前是一排修得齐齐整整的柏树,正是盛夏,愈见苍幽。雕栏之外便是山腰,野花灼灼地开着。

汉白玉的台阶一级一级往上,好像要直铺到天宫中去,在阳光之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沿着这石阶向上望去,能见到檐角上立着白鹤之像,纤细的脖颈伸向空中。可谓是:

踞骊山之高兮,盘渭水之阳。

雕金楠以为柱兮,刻水杉以为梁。

饰白玉以为栏兮,阶靡靡而无穷。

沐之以日耀兮,白灿灿成奇光。

浴之以月华兮,波泠泠似琼浆。

廊缦缦拟阿房兮,烟袅袅而胜未央。

——这里便是修了三年才建成的长清宫。

“姝儿,一会儿咱们就能面见天颜了!”说话的是另一位舞女秦阿君。

她与我年纪相仿,同样出身贫寒,家里共三姊妹,在双亲于建始四年丧生于山阳郡的大河水患之后,成了当地郡守府宅的舞女。而三姊妹之中,唯有她身姿最为窈窕,因而在三年前被郡守送至长安,辗转入了侯府。

“你说,陛下会长什么样子?”

“还能长什么样?不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我笑着答道,眼前浮现的,却是三年前,一个坐在乘辇上受着山呼万岁的模糊身影。

——他有着我八尺多高的乡人一样的身高,妇人怀中黑瘦小娃皱成一团的眉眼,以及秦阿婆小儿的轮廓——鉴于我不曾见过秦阿婆远在异乡的小儿子,所以这轮廓自动换成了秦阿婆的轮廓。

秦阿君在我耳边悄声说:“我猜陛下应当长得好看。你看,后宫嫔妃一个个必是凤仪万千,当今太后年轻之时必然也是美人,那么生下的孩子自然也貌美。”

她脸颊上的胭脂在初夏的阳光下,显得更红了些。

“那万一——须发皆白,垂垂老矣呢?”我冲她开玩笑。

她却朝我摆了摆手,自信地说道:“不对不对,当今的天子十八岁继承大统,也就是建始元年,如今是河平三年,是他继位的第七年,故而应当是——二十五岁左右。怎会是垂垂老矣?”

“那——听说天子一日可以吃四顿,顿顿有肉,万一——万一是一个胖子呢?”

她听见“肉”字的时候,眼睛亮了亮,这让她似乎没有听见后半句关于“胖子”的说法。

——早在苏轼写诗的一千五百年前,人们就已经奉行着“无肉使人瘦”这句箴言,尤其是对于舞女,既要翩跹起舞,瘦是先决条件,既要瘦,自然不能见荤腥。

不过,虽是依旧受着饥饿,但不至于忧心一朝断了米粮。舞女虽不起眼,对于王侯贵族而言,却是为生活调味的必需品,譬如盐。——盐铁官营,价格不低,对于贫者而言,自然是可以舍弃的。

而舞女歌女的数量也是权贵攀比的条件。王侯权贵受着先祖的庇荫,虽然或已忘却了先祖建国时期的艰险与不易,但都将淮阴侯那个时期的名言谨记于心,奉为圭臬——那便是“多多益善”。

在这样的多多益善中,我自是泯然众人。舞于人前的机会少,倒是免了摧眉折腰的苦恼。而舞是属于自己的,是属于生活的,是送给生活的诗篇。

——这或许就是舅父两年前所谓的福运。不过,他若是知道,在长清宫修缮好了之后,我们将被送往这里,在与他置于堂屋之中的朱漆大箱子一样的淡淡新漆味里,为天子起舞,那么他必然会用锣鼓一样的高声,感慨道,这是天大的福运。

对于肉以及一日四餐的艳羡很快被宫人一声严厉呵斥以及一对怒目,打断了:“后面的人,行宫重地,不许言语!”

虽然所谓行宫重地的战略意义我尚未领略,不过这话音之重,让所有人一下子噤声。

宫人引我们前往偏殿,或者是偏殿的更偏之处,需要一路经过曲折的回廊,在这回廊驻足,便可以望见大殿。

殿前足有几里之宽。朱漆的柱子以汉白玉为柱础,盘旋着错金银螭虎与青雀,引颈而望,向着檐下彩绘着苍龙与凤鸟的木梁。它们俯首做出朝阙的样子,望着大殿厚重的黑漆大门。

一整排的宫门禁卫甲胄煌煌,巍然屹立,俨然也成了错金银的雕饰的一部分。

——倘若宫人口中的“重”是指其字面之意,或是指雕饰之重,那么这里确为“重地”。

交头接耳不被允许,驻足而视自然也是对行宫重地的亵渎:“行宫重地!岂可东张西望!”

在这样的呵斥声中,我们候在偏殿,也只能变作了墙角雕饰的样子,成为罗帷文秀上美人的一部分。

这时候,我听见了一种音质醇厚,气势恢宏的打击乐,或铿锵磅礴,或清朗悠扬,绵绵不绝,余音袅袅,从主殿的方向传来。

这时候,一个年长的内侍走了进来,罗帷上的美人活了过来,迤迤然拜倒,行过万福。他仰着脸,用打皱的下颌对着众人,待到行福全然完毕,才缓缓开口:“跟着来吧——”

这句话没有主语,若不是殿中没有猫狗,而他双眼所望之处也并无鸟雀,或许会让人会错了意。不过,众人行福之后,依然保持着画中人肃穆的样子,不动声色,静默无声,只在内侍转身的那一瞬间,脸上各自露出了紧张不安,或是羞怯之色,或是暗生欢喜。

离主殿尚有十几米时,走在前头的内侍又停了下来,忽然转身。好在他依旧是仰着脸,容了众人将脸上的喜色、忧色、愁色、惊色都稍稍收敛:“都记住了,入殿之后,不许抬头,稽首之时三称万岁,礼毕之后,需等陛下……”

他的声音尖细,又仰着头,让这声音飘絮一样轻易随风而散,而无法在人的心头稍作停留。

落在我心上的只有那宏伟的打击乐声,离主殿越近,这声音越加清晰,每一个音符都让我的心随之震颤,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就像是来自上古时代,礼乐文明的绝响。

随着最后一声清脆的金石之音,音乐停了下来,但余音绕梁,更绕于我心。

这也意味着下一个节目的开始。跟随着流云似的舞女一同入殿,我便看到了一整排青铜器的编钟,乐师肃立一侧,这便是方才乐声的来源。

十九个编钟庄严而又肃穆地排列,朱漆架子顶部有着鎏金青铜飞龙浮雕,龙行云间,昂首向天。钟身呈扁凸状,有几何纹与蟠虺纹。形如骆驼或是金牛的青铜错金神兽伏趴于地,背上连着一根长长的铜柱,托着编钟的架子。

而宫殿四面东南西北的墙边,皆有这样一堵编钟或是编磬,让这个声音经久不息地回荡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或是从我的心里出来,形成了回响。

我几乎想要停下入殿的脚步,伸手摸一摸这在历史长河中轶失的文明,再听一听钟磬之音的绝响。

好像有人从身侧狠狠推了我一把,我身子一歪,几乎跌倒在这堵青铜器上,回过神来,只见众人已经纷纷伏跪在地,向殿上的人磕头作揖,秦阿君本在我身侧,使劲拽了一把我的手,把我也拉到了地上。

“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我跟着磕了头。直起了身来,抬头正好撞上坐在殿前中央的男子的目光。他约莫二十五六的样子,穿着玄色的朝服,头戴通天冠,可能喝多了酒,脸上有些酡红。

他的目光扫到了我身上,但此时正好有坐在上首的大臣起身向他举杯,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不到两秒钟,便转开了,笑着举起了面前食案之上一个通体洁白的高足玉杯,一饮而尽。

他身后的内侍神色严厉地看着我,好像那眼神里是两把利刃,要将我就地凌迟。

我才发觉,仅我一人直起了腰,其他人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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