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人类的药,不能是甜的味道吗?”

阿姮说着,又往嘴里扔了一颗。

她说是药,却拿它当饭吃,霖娘跟在她后头,说道:“……倒也没人规定药的味道一定得是苦的,可一般来说,只要是药,哪有几味甜的。”

但霖娘又想,这程仙长既是外乡之人,说不定外面的药,还真是甜的多。

唇舌的焦躁略微减轻,阿姮抬起头,那少年修士已在数步开外,那些早已退开的雪白菌丝此时仿佛被恐惧所制,不得不颤抖着千丝万缕的身躯来到少年脚下,化为阶梯,通向高台。

他明明只是一个会流血的凡人。

但阿姮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她看不透他这副血肉躯壳之下究竟蕴藏什么秘密,她往上走,却感受到轻微阻碍,垂下眼帘,阿姮看见极细的菌丝在疯狂拉扯她的衣摆。

准确地说,是在拉扯她身上所披的这件颜色灰暗,极其丑陋的,男人的衣裳。

阿姮方才只顾按耐自己对鲜血的渴望,但此刻,她抬起手来,略微嗅了一下衣袖,除了那潮湿微腥的泥巴味道,似乎还有什么别的味道沾在上面。

那并不好闻。

阿姮皱了一下眉头。

此时上了高台,她十分想扯下来这件衣裳扔开,但因前面那修士,她还是按捺了下来。

高台之上,四面八方来风,但阿姮放眼望去,只一片灰蒙蒙的残垣,看不出哪里有什么出口。

程净竹一抬手,那将庙门扣得砰砰作响的银色法绳顿时回到他手中,晶莹的宝珠叮当乱晃,他抬眼一扫,面前不过两扇木门,或因左边已经塌成废墟,以致于门楣都斜了,两扇门松松垮垮的,明明摇摇欲坠,却偏偏抵得住法绳叩门。

那门上无它,只两张彩画,彩画经年,颜色褪了不少,且面目似乎很早便被蛮力撕去,如今只能看出那一左一右,身着斑斓甲胄,腰佩朱红宝饰,手托战戟的身躯。

“这是什么?”

阿姮走近,好奇地问道。

“左神荼,右郁垒。”

程净竹声音平淡:“人间信仰的门神。”

人类信仰的门神?

阿姮回过头,见霖娘一副懵然之状,立即明白黑水村中并无此信仰,而她也的确没有在村中见过这样的彩画。

可为何偏偏这里会有门神之像?

再将目光挪回程净竹身上,阿姮见他抬起手来,在他手掌一触碰到那单薄门板的刹那,残损的彩画震颤着,抖落缕缕灰尘。

阿姮眼中暗红的颜色微动。

她分明在他掌中又看见那淡淡的灵光,那灵光甚至将打卷儿的彩画撑得平整极了,随后门板“嘎吱”一颤,倒下去。

也许是它“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发出的震颤所致,另一扇门板发出哀鸣,紧跟着也倒下去,寿终正寝。

仿佛此前它们面对银尾法绳的坚不可摧不过只是荒诞的幻觉。

烟尘飞散,这小小庙宇已然无门,但外面伴随菌丝而生的浅淡莹光却并不能照亮庙内,庙门里黑洞洞的,像一只蛰伏的野兽张大了口。

霖娘害怕极了,但偏偏阿姮兴致勃勃,毫不犹豫地跟着程净竹走了进去,没办法,谁让她根本离不开阿姮半步呢,霖娘苦着脸,飘了进去。

庙中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阿姮走了几步,脚下似乎不是什么光滑地面,她一只脚甚至卡在了什么缝儿里。

没有光线,对于阿姮而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她低垂眼帘,几乎是在她看清脚下的刹那,庙中漆黑倏尔被昏黄的火光冲淡。

泛黄的光影几乎笼罩整间庙宇,照见阿姮脚下森然白骨,它们被堆放得很整齐,骷髅挤着骷髅,脊骨挨着脊骨,被菌丝勾勾缠缠,铺成这白骨地面,竟然还算平整。

虽说高台之下,遍地都是白骨,但他们是散乱的,是一个一个的个体,而这庙中的尸骨,则是被人一根一根分离,归类,堆砌起来。

何况高台底下被霉菌覆盖了很多,霖娘根本就没敢多看,此时猝不及防撞见脚下这片白骨地,她瞳孔震颤,连尖叫也忘了。

阿姮抬眸,望见那少年修士手中一纸白符,尖端燃着一簇火,映照他神色平静的面容,他看了一眼阿姮卡在白骨缝里的脚:“阿姮姑娘,要帮忙吗?”

“要。”

阿姮将才挪出来一点的脚塞回去,准备等他来救,然而脚下“咔哒”一声脆响,她竟将几只白骨爪子踩了个粉碎,细缝儿变成了个比她脚还大的深坑。

“看来是不需要了。”

程净竹说道。

阿姮有点遗憾没控制好力道,若无其事地将脚挪了出来。

那衣衫雪白洁净的年轻修士手中捧着一簇火光,那火光照见这逼仄庙宇正中一尊硕大的泥塑像。

昏暗的火光,映照其浑身的黑。

那不像是被精心涂抹匀称的颜色,而有一种诡异的斑驳,光越近,越显出那种锈迹似的斑驳。

程净竹仰头。

这神像竟是有头的,祂脸上也是那种斑驳的黑,深浅不一的覆盖了一层又一层,那五官,那长须,都被这种颜色浸透了,甚至眼睛里,黑洞洞的。

这种浓厚的黑,似乎使得这神像本该无悲无喜的脸,无端呈出一种阴森而痛苦的情态。

霖娘望见那神像的脸,她整个身形都定住了。

一种奇怪的,甚至有些熟悉的感觉将她笼罩,但她只是茫然地站立,直到“滴答”的声音一响,她觉得自己脸上有一点湿润。

那湿润竟然灼痛了她的脸。

她立即伸手抹了一把脸,看见手心里浊黑的颜色,猛地抬起头,霖娘望见那神像黑洞洞的眼中湿润的流液再度滑落。

霖娘惊慌之下,踉跄后退数步。

霖娘沾过那流液的脸红了一片,然而阿姮回过头,看向那年轻修士,他手指沾了一滴黑色流液,但他神色如常,看起来并不像霖娘那样。

“是血。”

程净竹的声音响起。

对,是血。

自阿姮踏进门来,她便嗅到这浓厚的血味,哪怕那血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不再鲜红,变得浊黑,她也依旧辨得出,这尊神像身上附着的斑驳浊黑,并不是什么染料,而是人血。

祂的脸,被人血一层一层抹过。

祂的身躯,被人血一寸一寸浸泡过。

可,祂便是山神吗?

程净竹将掌中火移向神像旁边,那火光映照出墙壁上竟有一幅壁画,比起门板上的门神彩画,这壁画还算完整。

画中彩凤鸾车,祥云飘飘,数名广袖女娥簇拥一云鬓高髻,华服宝饰的女子扶云而去,而云霞之下,则是巍峨露台,台上金樽玉馔,丝竹管弦,更有一身着玄黑金龙衣袍,头戴冕冠的男子俯身作拜。

而那男子手中,捧有一简。

程净竹静默地将壁画扫了一眼,忽觉衣袖一紧,他目光顺着那纤细的,白皙的手往上,与阿姮相视。

阿姮道:“小神仙,我害怕。”

霖娘气若游丝,声音自阿姮身后响起:“害怕的时候谁笑啊?你别笑了,我才害怕呢。”

阿姮不明白人类害怕的时候为什么不会笑,但她还是收敛了点,学着紧抓着她衣角不放的霖娘瑟缩起身体,问程净竹:“这壁画是什么意思?”

程净竹凝视壁画,道:“相传,六百年前,闾国的国君冯绰在国都皇宫中宴请天帝之妹元真夫人,元真夫人乘彩凤鸾车,携仙娥披绮霞而至,宴中,冯绰意欲向元真夫人求取长生之道,而元真夫人则笑说,冯绰身为国君,天下四海无不宾服,以达人间之极,何必执着长生?”

阿姮并不知什么天帝,但她看着那壁画中被仙娥簇拥,华服宝饰的女子,想必她便是那元真夫人了,她问:“元真夫人没有给他长生吗?”

程净竹摇头:“没有。”

“那这是什么?”阿姮的手指点在那姿态恭谨,微微俯身的君王冯绰手中的书简。

“一幅图。”

“什么图?”

“囊括天地人三界,乃至三界之外漂浮之境的——山海图。”

程净竹站直身体,那白符尖端的火光映照他清冷的眼眸:“从此,此图被奉为闾国国宝。”

“一幅图而已,如何便是国宝了?”

霖娘忍不住探头将那壁画扫了一眼,仍紧紧抓着阿姮的衣角。

阿姮没回头,俯身捡起几缕参差不齐的菌丝,而画着壁画的这面墙壁底下,还压着些白色的碎屑。

程净竹垂眸瞥了一眼,伸手摸向壁画,然而手指接触本该坚实的墙壁,那壁画竟然就像是映照在水面的影子,他的手指轻点水面涟漪,壁画随之而变得朦胧。

原来这面壁画,本是一道幻术法门。

程净竹转过脸,看向阿姮:“走。”

阿姮见他回过身去,往前迈了两步,身影便半融于壁画当中,她饶有兴致地跟上去,穿过壁画,又窄又长的甬道昏黑。

这里几乎没有光线,阿姮甚至感受到了其中好像还有什么法门,因为这法门,连她这双妖邪的眼,越是往里走,便越是难以看清前面的路。

阿姮一个不注意,鼻尖骤然撞上前面那人的后背。

她抬手揉鼻子,感觉前面的人停了下来,这里幽暗不见光,但阿姮感觉他似乎转过来,在看她似的。

“小神仙,你看得见我吗?”

阿姮问他。

一片漆黑中,阿姮敏锐地听见他轻微的呼吸声,片刻,才听他淡漠的嗓音落来:“看不见。”

他明明是这样说的。

但阿姮仍有一种被他静默注视的感觉。

小小一个插曲过后,阿姮抓着程净竹的衣袖,跟在他后面走。

“阿姮,你说,这里会不会……”

霖娘亦步亦趋:“会不会便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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